一声喝下, 四家的猎手们策马而出, 向着山林中而去。无数宝马腾起灰蒙蒙一片尘雾, 蹄落溅起细碎草叶。准瞬间,骑手们没入了林间。
郁天涯扯着缰绳,在林间好一阵转悠。浅林处的猎物, 不论大小,一应早被射落搜罗光了。要想猎到分数高的猎物, 只能往林子深处去。
好不容易,天涯才见到了一只橘色的毛茸茸狐狸。他正欲弯弓搭箭,林间深处却“嗖”得射来一箭, 将狐狸钉在了地上。那狐狸吱嗷惨叫了一声,便没了声响。
天涯嘁了一声, 一夹马腹, 朝另一头奔去。他张了弓,挺身瞄准草叶间的一只鹿, 箭心准准对着鹿脑门儿的一点梅花。可就在他射箭的一刹那, 又有一支箭自他面前飞过, 抢先射中了鹿。
三番五次的,郁天涯总是被人抢了猎物, 反应过来是有人跟在身后捡便宜。他本欲甩掉那人, 可那人却好似膏药似的, 怎么也抛不开。
如此一来,天涯根本没法好好打猎。到日薄西山之时,他终于见着了只半大的熊崽子, 当即挽弦射获,将它塞入了自己的箩筐中。
他驱策着疲惫的马朝林外走去,心底盘算着凭借猎来的獾子、野狐能得多少分数。冷不防地,他便瞧见林外韦鹭洲的身影。
韦鹭洲真可谓是满载而归,左手提了一只肥壮的死鹿,马鞍右侧的箩筐里还挂了只野猪的残躯。随便一算,就知道他的分数定是高的不可思议。他优哉游哉地牵着马慢慢地走,旁的人瞧见了,都是赞不绝口。
“不愧是肃间王,猎射的功夫果真了得。”
“射死几个猎物算什么?他可是一举射穿叛将脑袋的人。”
郁天涯见看向韦鹭洲手里那只死鹿,睁眼便瞧见鹿的脑门正中心有一点梅花,正好是他被人抢去的那一只。这下,郁天涯真是好不生气——这韦鹭洲,定是那个尾随在后、抢他猎物的阴险小人!
韦鹭洲回头,恰好看见天涯阴沉的面色,便笑道:“郁二公子,你可别气恼。本王打猎,从来凭的是头脑,不凭蛮力。”
郁天涯冷哼一声,不答他话,而是翻身下马,从猎箩里提了一只兔子出来,径直走向了姐姐郁晴若:“姐姐,你瞧这是什么?”
一只雪白雪白的兔子,被天涯提着长长耳朵,正蹬着一双毛茸茸的短腿,可怜吧唧地挣扎着。郁晴若瞧了一眼,便有些心软说:“哎呀,这兔子长得也可爱,就别杀了。”
天涯笑嘻嘻说:“姐姐喜欢的话,拿去养着呗!”
晴若摇头,道:“我不擅长养这些小兔子、小猫儿。既然你有心放它一条生路,那不如将它放归山林吧。此后,它是生是死,也和我们没什么干系。”
天涯捏了捏兔子的耳朵,小小声说:“姐姐…不想养这只小兔子啊。”他的声音里好似有一分失落。
晴若笑道:“它原本在山林里活得好好的,我去养它,也许还是打搅了呢。”
天涯撇撇嘴,贴着那小兔子道:“小兔子,你可得记住了,是我姐姐救了你一命。你若是投胎转世了,记得报我姐姐的恩情呐。”说罢,他把兔子丢到一旁的树丛里去了。没几下,那只小兔子便蹦没了身影。
皇帝差了几个武官,清点各家猎物的总数。仔细一算,果真是肃间王韦鹭洲的分数最高——他猎的大型猎物最多,分数也就得的更容易些。
皇帝龙颜大悦,挥挥手道:“今夜,朕就叫御膳房将肃间王所得的猎物都做好了,与诸位爱卿分而食之。”说罢,皇帝又转向席下的韦鹭洲,问,“肃间王想要什么?”
韦鹭洲起了身,翩翩一笑,道:“陛下,臣有一不情之请。”
皇帝心情好,小酌一口,道:“你说便是。”
韦鹭洲将身子鞠得愈深,道:“不知陛下可记得,旧时名满京城的蓝家之女,蓝语嫣?她因父兄之祸,病死她乡,至今未能移冢还乡。臣恳请陛下,看在弱女无辜的份上,能令蓝语嫣移身京中,与母家旧人同葬,再令后人为其供奉碑牌,点长明灯,也算是令她安魂有息。”
此言一出,四下倏忽归于寂静。
“蓝”这个姓氏一出,众人便面面相觑,一副惶恐模样。郁老爷郁孝延的面色,变得尤为苍白古怪,捏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
袁皇后率先开口,一副不悦模样:“肃间王,此事甚是不妥。那蓝家乃是叛贼乱子,蓝语嫣亦是罪害加身,不可轻恕。此等大奸大恶之徒,怎可移回母家同葬?且时隔十多年,天下人都忘了此事,肃间王却忽然提起,难免叫人疑虑。”
袁皇后一席话,恰好道出了众人心底的惑意。
旧时蓝家因卷入叛逆之事,满门覆灭,那蓝语嫣不过是蓝家的数位千金之一,因容貌姣好而比其他姊妹略出名些,如何就入了肃间王的青眼,让肃间王在她罢世后还要出手相助?
韦鹭洲笑笑,道:“蓝家确实其罪当诛,但蓝语嫣不过一介弱质女流,并无参与其中。她早早病故,已算是还了父兄的债。既如此,缘何不让她魂归故土?”
众臣子皆一头雾水,但皇帝却陷入了沉思。
他在心中,其实还是挂念着蓝语嫣的。那位早早逝去、求而不得的女郎,于皇帝而言,就像是撒在庭院的洁白月光,不可触摸,愈显美丽。
皇帝早就有心这么做,但碍于袁皇后之故,并不敢实行。今日韦鹭洲的话,仿佛是给瞌睡人递了枕头,恰到好处。于是,皇帝道:“肃间王说的有理。虽是陈年旧事了,但蓝语嫣本就无辜,还是让她魂归京中吧。”
袁皇后听闻此令,恼怒不止,几乎是五内俱焚。
陛下与蓝语嫣有旧,此事她早就知道。她一直怀疑当年蓝语嫣留下了后嗣,但多年来苦苦寻觅,她却无法有任何线索。如今陛下竟要替蓝语嫣正名,这般行径,简直是——简直是在铺路!为了昭示另一个皇子的存在而铺路!
莫非……莫非,陛下与蓝语嫣的孩子,当真已经在京中了?
袁皇后面色复杂,变幻不歇。
入了夜,围猎场旁架起了篝火,猎得的猎物们被御膳房的人制成了喷香佳肴,切做一小碗一小碗送上来。滋滋冒油的肉片透着四溢浓香,叫打猎累了一天的男人们都饥肠辘辘,食指大动。
晴若不太喜欢吃油腻的荤食,只在旁边随便进了点别的。她尝了一口桃花卷,微微蹙起眉,只觉得这桃花卷的味道有些古怪,似是放久了有些发臭,于是便以帕掩唇,悄悄退至了一旁的无烟火处。
棋儿拿袖子给她扇了扇,小声道:“小姐要是觉得不舒服,不如早点儿回簪笏台去,喝点儿茶水便休息了吧。御膳房向来慎重,怎么这回出这么大纰漏?”
晴若正想说话,便见得角落里隐隐绰绰的,似有个人影,便问道:“谁?”
那角落里慢慢步出个女子来,如水雾似的眼、纤细的身段,正是袁皇后的侄女儿,袁妙意。
她牵了一匹马,眼睛雾盈盈地瞧着晴若,道:“妙意听皇后姑姑说,太子哥哥甚是垂爱郁大小姐。妙意颇有些好奇郁大小姐到底是怎生模样,这才前来打搅,还望大小姐不要介意。”
晴若道:“袁姑娘想错了,我和太子殿下并不相熟。”
袁妙意拿手指绕着缰绳,笑道:“不相熟?不相熟之人,值当太子殿下二度选你为妃?该说是你心机叵测,还是说你妄自菲薄?”
晴若蹙眉说:“袁姑娘,我不大听得懂你在说些什么。东宫选妻,从来是举贤者为上,家世、人品才是首要的。我与太子从前未见过几面,他如何会垂青于我?”
袁妙意掩唇娇娇一笑:“你们郁家倒真是教的好女儿,如个仙女似的,分毫不懂人间的情情爱爱。想来,你也是分毫不欢喜你那未婚夫君了。”
晴若反问道:“与你何干?”
袁妙意挑眉,慢悠悠道:“你与裴家公子的事,自然和我没关系。但若太子殿下喜欢你,那便与我有关了。”
晴若蹙眉:“袁姑娘多虑了。我还有事,暂不奉陪。”说罢,晴若就想走。
袁妙意挑唇一笑,扬起手拔下头上一支步摇,浅浅地朝着身旁的马腹上刺去。那马受了刺激,嘶鸣一声,胡乱地冲撞起来。
下一瞬,袁妙意便露出惊慌神色,惊叫起来:“郁大小姐,你做什么?!我知道你厌恶我,可也不当下如此狠手……”
袁妙意的两个宫女亦惊叫起来:“不好啦!不好啦!郁大小姐纵马伤人了!”
郁晴若和棋儿都愣了一下,下一瞬,便明白了这袁妙意耍的什么把戏。棋儿几乎要气笑了,怒道:“袁姑娘,你贼喊抓贼,想要诬陷我们小姐,可真是厚颜无耻!”
袁妙意泪眼盈盈,羸弱地瘫靠在宫女身上,抹着眼泪道:“郁大小姐,我自知配不上太子,因此不愿与你争抢。可你何必如此吓我?若是惊马出了人命,那可如何是好……”
她声音颇为尖细,恐怕立刻就能引来旁人的注意。更要命的是,那匹受尽乱跑的马在陡然撞到树上后,竟打了个折儿,径直向着棋儿冲了过来!
棋儿不过是个丫鬟,根本没见过这等阵仗,当即吓得动不了脚,呆滞惊恐着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匹马冲了过来。
“棋儿,快跑!”晴若担忧无比,急急地喊了一声,可棋儿却依旧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眼看人命当前,晴若伸出手去,拽住了飞马的缰绳。她力道小,并不能牵制住这匹马。情急之下,她竟单脚踩上马蹬,翻身跨上了那匹马。先前天涯教给她的一点骑马技巧,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她穿的是宽松衣衫,大袖长裙,本不方便骑马,于是她半捋起袖口,死死勒住了缰绳,令这马匹的速度减慢了一些。
方舒了一口气,这马又重新奔跑起来,这一回,则是掉头朝着完全相反的地方而去。晴若微微惊呼一声,便被这匹马带的一猛子扎进了树林里。
这一回,晴若可顾不得什么母亲教导的礼仪了,将袖子捋得高高,扯缰勒马、一气呵成。渐渐的,那匹马在她的手中平静了下来,也听话了许多。
晴若的心砰砰跳着,见这匹马终于不闹了,便伸手摸了摸马脖子,道:“你乖乖的,我就送你回你主人身旁去。”
马似乎听懂了她的话,放慢了脚步,踢踢踏踏地穿过草叶。她骑在马上,抬头四望,一片寂静深林,绿叶在夜色中轻舞。仰头处是一片树冠空洞,无瑕月光自其间洒落,照亮马蹄下一片草地,犹如流泻的银光。
晴若握着缰绳,怔怔地望着那片月光。
马上的风景,可真是别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