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人,去了,不过也是归位而已。
他走的很是平静,但就在临死前的那一刻,他的脑海里,不知怎的,竟浮现出了多年之前,那个曾短暂相逢的表妹,当时她寻到自己,向他求救之时,那双饱含了恐惧和感激之情的楚楚眼眸。
那场战事之后,他曾出手相助过的这个弟妹,据说后来不幸死于乱兵,连尸身也不见下落,此后再无她的消息。
他本以为,自己早就已经忘记了,却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日她奔来求助自己的一幕,原来一直都还印在他的脑海深处,他从未曾忘记,就在他死前一刻,那双美丽的眼眸,竟再次浮现而出。
他死后,民众为他建庙,香火供奉,令他精魂不散,也是到了那时,他才终于知悉,原来当年她并未死去,而是被人匿于深宫,最后活埋在了地下,香消玉殒。薄命至此,连司命亦是不忍,遂令她转世新生。
所幸,在她新生的那个人世,历经磨难,她终和那世的自己成就良缘。那个自己,亦因她的到来,人生方得圆满。
欣慰之余,对那个有幸得她朝夕陪伴的自己,他心之深处,亦未尝不是暗生羡慕。
纵然自己死后精魂不灭,纵然与天同寿,而苍梧碧海,朝朝暮暮,心无所归,与那孤魂野鬼,又有何不同?
这一世,太多的遗憾了。不论是她、给了他生命的生身父母,抑或是养育了他的裴家亲人,无不命运多舛。
他对司命说,他甘愿舍了自己这不灭精魂,以换来所有这些人的无憾一生。
……
少年沉思了片刻,微笑道:“我就住在这里,你叫我右安哥哥便可。”
“右安哥哥……”
嘉芙认真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点头道:“我记住了。”
她喜欢这个名叫右安的少年哥哥,对着他笑,笑的眼睛弯成了一双月牙儿。
少年将她领回前头的时候,孟氏正急的不行,叫家人和寺庙里的僧人,正到处在找女儿,忽然看到嘉芙朝自己跑来,一把抱住了,喜极而泣。
嘉芙在母亲的怀里,回过头,看见少年哥哥朝自己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孟氏情绪平定下来,才想起方才那个带她回来的少年,四处张望,却已不见那人。
看那少年衣着,似出身贫寒。孟氏感激他带回女儿,向寺中僧人描述少年的样子,僧人听了,笑了,告诉她说,那少年无父无母,是个孤儿,尚在襁褓中时,便被云游在外的叔祖禅师从外抱来,收养于寺中。那孩子从小便聪慧过人,三岁读书,过目不忘,禅师本想收他为关门弟子,后来不知何故,却又放弃了这个打算,以国姓为他姓氏,为他起了俗家之名右安。两年之前,他小小年纪,便以州府第一名被录为秀才,当时轰动了整个州学,学官亲自来到寺中,亲自考他学问之后,意欲接他入学,却被他婉拒,如今他还住在后山一处庐舍之中,以粥为食,终日读书,安贫守道。
孟氏回去,和丈夫说了此事。
甄大爷从前也听说过金佛寺那贫寒少年的才名,既有如此巧合机缘,便亲自去寺中看望,见那少年,年纪虽小,却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心中极是喜欢,更认定这少年虽出身清寒,他日却绝非池中之物。回来之后,便一直念念不忘。某日,抱着女儿坐于膝上之时,忽发奇想,想到招那少年为婿。
他是个急性子,想到了,立刻和孟氏说了,孟氏自然赞同,甄大爷去禀了声母亲,当即匆匆赶去金佛寺,寻到了那位当日抱养了少年的叔祖禅师,将来意说明。
他忐忑望着禅师,唯恐禅师不应,不料禅师听了,不置可否,只带他到了少年所居的庐屋之前,问是否愿意被甄家招为女婿。
少年当时坐于桌后,手执一卷,放下书册,出了门槛,朝着甄大爷,毫不犹豫,竟端端正正下跪,叩首唤他岳父。
甄大爷欣喜万分,当即立了婚约,自那之后,时常前去探望,派人送米送衣,视这少年如同己出。
就这样,光阴似箭,从嘉芙六岁那年在金佛寺的后山和他相遇开始,数千个日子,如流水般在指尖静静淌过。
她和她的右安哥哥,青梅竹马,岁月静好。
这一年,已是昭平十三年,嘉芙年满十三了,枝头豆蔻,绝色初绽,而他亦年满十六,长成了一位英俊儒雅的翩翩少年。
记得当年小时,父亲每每带她来看他时,嘉芙最爱跟在他的身边,“右安哥哥”“右安哥哥”地叫他,他去哪里,她便也要跟去哪里,哪怕什么都不做,看他在窗前读书写字的样子,一看半天,也不厌倦,不舍离开。
后来她渐渐长大,明白他是自己将来的郎君,知晓害羞之后,便不再像小时那样,时常去寻他了,可是心底,却总是记挂着他,有时他来甄家,她便躲在暗处,悄悄看他,哪怕远远看到他的身影,一颗心也充满甜蜜,鹿撞不已。
父亲说,待她及笄,便为她和右安哥哥完婚,让他们结为夫妻。
这一年,十六岁的他要去参加秋试,因事关重要,嘉芙父亲取消了原定的出海计划,决定留在家中,等他秋试完毕。
甄大爷没有想到的是,因为这个临时变动的计划,竟救了他的性命。
几个月后,先前约定一道出海的另户人家的船队,在行至外海某处之时,遭遇了一场不可测的狂风暴浪,船只倾覆,最后除了一个抓住漂于海面的桅杆而侥幸被人获救的船上水手,无人生还。
消息传来,甄大爷难过之余,亦是庆幸自己竟如此逃过了一劫。
倘若当时他也一道出了海,如今能否回来,实在不得而知。
甄大爷躲过一劫,等到右安秋试完毕,十一月,好消息传来。
他中了秋试,成了泉州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一个举人。
四方贺客不断,甄家人也终日喜笑颜开。
至次年春闱,萧右安又入京春闱会试,恰北方时局在安定了十多年后,再次开始动荡。皇帝便令天下举子以此为题策论。他的文章,鞭辟入里,有理有据,堪称庙胜之策,考官为之惊艳,圈为状元,送到御前复览。皇帝读完,大喜,又知写出此文之人,今春才刚不过十七岁而已,愈发惊讶,迫不及待,便立刻召他入殿觐见。
这一年,萧列已经做了十几年的皇帝,年近四十了。
第一眼看到这个名叫萧右安的少年举子之时,皇帝惊呆了。
他一眼就认了出来,面前这个十七岁的少年人,他就是多年之前,曾入梦提点了自己的那个青年。
纵然他如今还未长成梦中青年的模样,但面容轮廓,已是极其肖似。
尤其那一双明亮的,叫人过目难忘的眼睛,更是一模一样,他绝对不会认错!
萧列震惊无比,散朝后,单独于御书房召见这少年,详细问他生平,得知他是孤儿,从小在寺中长大,唏嘘不已,叫来了裴后。
裴后早知道了丈夫当年经历的那个奇怪梦境。
这些年来,她亦常常做梦,梦中的自己,还有另外一个孩子,她想将那孩子看个清楚,面前却总是一团迷雾,醒来之后,心底深处,犹如缺失一角,常常感到遗憾不已。
就在这一刻,看到这个少年人时,不知为何,她的心中竟慢慢生出一种既心酸又欢喜的感情,仿佛他便是自己梦中那个失散了多年的儿子,眼泪控制不住,竟夺眶而出,亲自过去,扶起了他。
没有任何异议,这个十七岁的少年,金殿传胪,高中状元。
一朝揭榜,天下皆知。甄家那个曾被人在背后讥为倒插门的女婿中了状元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泉州。甄家犹如过年般热闹,甄大爷亲自在大门之外放鞭炮,贴喜联,前来上门道贺的人,从早到晚,络绎不绝,几乎踏破了甄家门槛。
妻凭夫贵,于是一夜之间,她也成了众人眼中最为羡慕的好运之人。
但是,在她等待他归来的一天天里,泉州城里,慢慢又开始流传起了一些传言。
据说皇帝对他极其赏识,委以重任,他少年得志,一飞冲天,往后前途不可限量。
又据说,京城之中,家中有适龄待嫁女儿的官员,或托人,或亲自开口,无不想着招他为婿。
于是有人就说,那少年今非昔比,如今登跃龙门,而甄家却只是商户人家,少年恐嫌弃甄家门第,往后再不会回来了。
这样的流言,越传越盛,最后连甄家人也都知道了。
父母十分气恼,更怕女儿伤心,嘉芙却置之一笑,非但如此,反而安慰父母。
从他出现在她面前的第一刻起,嘉芙便对他生出了深深的信赖。
她全然信赖于他,并且深信,哪怕她和他相隔千山万水,冥冥之中,命中注定,一根红线,将他和自己系在了一起。
在她六岁的那年,那根红绳,便将他带到了她的身边。
她的右安哥哥,不论是金佛寺中一贫寒书生,还是如今名传天下的状元郎,他定会回来迎娶自己,对这一点,嘉芙深信不疑。
她的全然信任,得了回报。
这一年的秋,昔日那个寄居古寺的贫寒少年飞黄腾达,衣锦还乡,消息传开,轰动全城,无数人挤到街头,只为看一眼少年状元郎的翩翩风采。那日,他骑马入城,径直去往甄家,尚在一箭地外,便下马步行,来到甄家门前,向着闻讯出来相迎的甄大爷恭恭敬敬地行了女婿之礼,诸多流言,不攻自破。人人都说,甄大爷不但生意做的好,多年以来,跑船如有天佑,择女婿的眼光,亦是高人一等,在那少年贫寒之时,便抢着定下了婚约,否则,以他今日地位,甄家又怎可能高攀为婿?
第二年,嘉芙行过及笄之礼,十五岁时,如愿以偿,终于嫁给了她的右安哥哥。
芙蓉锦帐,香旖旎,碧玉堂前,情似水。花烛摇曳,映出了锦帐中的一双依偎身影。
“右安哥哥,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你,我便觉得眼熟。我从前是不是在哪里遇到过你?”
小新妇伸出一只玉臂,抱住了她心爱的少年郎君的腰身,睁开双眸,好奇地问他。
许久以来,这感觉一直困扰着她,今夜终于能够开口想问了。
他凝视着她还带着红晕的娇美双靥,眼底渐渐地涌出笑意,笑而不答,最后将她拥入怀中,以吻堵住了她那张追问不停的小嘴。
他割舍了一切前尘,只身来到这里,陪她慢慢长大,为的便是等这一天。
他要娶她为妻,和她白头,守护着她,叫她无忧无惧,此生安乐。
另世的他和她,正幸福生活在一起,这一辈子,他和她,也要如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