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没了的消息来得突然,那日偏偏冯少棠又不在跟前,信是冯老爷子自个拆的。他就着日光费力的分辨信上的字迹,前前后后读了数遍才闹明白,其实信上就寥寥几句话,只说了少棠染病没了,求问老爷子该如何行事。
冯阁老当即就病倒了,李大帅给请了军中最好的大夫,看了几次,药也反复吃了几帖,却没有多大的起效,大夫只说心结难解,如何心结?如何难解?冯少棠又不能和李大帅李琰泽等明说,只好说是京都教坊的妹妹没了,惹得父亲郁积于心,这才病了。
李琰泽当日便留下来衣不解带的伺候着,算是帮了冯少棠的大忙,若不然仅靠她一人只怕难以照料周全。
京都后来又陆陆续续的来了几封追述的信,冯少棠也没再拿给父亲看,她自己将几封信对照着参考,撇去上面母亲前言不搭后语的胡乱措辞,总算是捋顺了弟弟身故前后所发生的事情。
原本父亲安排了桃李代僵之计,是托了礼部一个侍郎的情分,那人也是父亲的门生,属于清流一派,教坊归礼部管辖,因此那人和教坊主事的管事打了招呼,里应外合才能把一个男孩子替换进去,顶了女孩儿的名头。否则以教坊里人的毒辣眼神,又怎么会分不清楚男女?
然而世事无常,那个礼部侍郎前年已经被调职外放,到地方上做官去了。礼部没了人照应,教坊那头又见父亲久不起复,于是对冯家的人便怠慢起来,姨娘们来信哭诉日子艰难,也是打那时候起的。
当下教坊的姑娘们倒不一定要被逼卖\身,但学习技艺却是不可少的。官办教坊日常的工作是为宫里及各官员家里举办庆典祭祀活动时演出,姑娘们或弹琴或起舞,都得有一技傍身。
自从没了靠山,弟弟就被嬷嬷们拉出去磋磨琴技,又非要他学习女红女工,各种女孩家的规律,甚至有时候还派他参与官员家的庆典表演,混在一群教坊歌姬中弹琴跳舞。
就这样弟弟天天心惊胆颤,生怕被人识破身份,身边又有人逼迫,甚至有言辞羞辱、动手动脚的事发生。少年人心性桀骜,又哪里能真咽下这口气?于是他便生了心思想要寻个机会逃跑。
几个姨娘也是糊涂,想着若老爷不能复起,眼看着男孩子大了,总有被揭破的一日,届时事发还不若现下逃跑,于是也昏了头各寻门路,支招的支招、献计的献计,帮着弟弟筹划逃跑之事!
结果可想而知,教坊又怎会是容易进出的?每年光逃奴都要打死不少。弟弟在逃跑途中,被追的急了,便跳了河,捞上来的时候人就已经只剩下半条命了,他天生体质羸弱,近年来又缺了保养,没过得两三日便丢了性命。
教坊管的是犯官之后,自不像普通妓寨那般,死了个妓子随便一席草席了结。教坊里的人都是登记在册的,死了也当由官府派仵作验尸,方才能在名册上核销此人。
弟弟活着的时候教坊里可劲的折腾,他死了却令教坊管事急得如热锅蚂蚁,因为她不能以弟弟的真身交由官家收敛,否则欺君之罪谁也没得跑,只好偷运出去隐姓埋名的葬了。
教坊葬了弟弟以后,从外面又买了个女孩儿回来,准备让她填了冯少兰的名,成为冯家落在教坊册上的长女。他们甚至坐下来和姨娘们谈判,许了不少善待她们的条件,只要求她们帮忙认下这买来的女孩子。于是姨娘们哀痛之余也没了主意,只好来信给父亲报丧,外加寻求指示了。
如今父亲人事不知,又怎好回信?冯少棠只得自己代笔,她在信中嘱咐姨娘们,此事不可张扬。弟弟的事揭破了固然教坊要吃瓜落,但冯家只怕罪名更大。
无论如何,人既然已经没了,死人总没有活人重要,小妹妹姨娘们都还在教坊里,忍下这口气先答应才是上策。若不然把教坊惹急了,说不得来个釜底抽薪把他们都灭了口也未可知,届时自己与父亲在西北鞭长莫及,又能如何呢?
顺着管事的安排并尽力配合,但同时要提出条件,一是另寻一处干净的地方重新安葬弟弟,等将来冯家回京后再迁入祖坟;二是探问清楚,之前为何会把弟弟抛出来见客,背后又到底是谁人在算计冯家?
教坊明明知道弟弟是男儿身,还要他抛头露面去参演,这里面分明有古怪。如那时弟弟能隐忍下来,反客为主,以暴露身份倒逼教坊管事,说不定就不至于最后丢了性命。然而京都遥远,母亲和姨娘们都是没见识的,只知道撺掇他逃跑,不知道周全,最终落得个悲剧收场。
此外,弟弟死了以后,其实对于教坊来说,最简单的便是找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儿尸身报上去。虽然尸首不太好找,但是到底最稳妥,反正人死了就再也不能开口说话的,之前帮着调换冯家男丁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却又不知为何,教坊没有用死人顶替,反倒是买个女孩子来冒名顶替活人,无论是冯家姨娘,还是买来的女孩儿了都是长着嘴的,说不得今后还能给翻出来,他们这般做又究竟图什么?
冯少棠越想越困惑,越想越觉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