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你还有什么遗憾?”孙子贴着老人家的脑门,扯着嗓子问。
她艰难的动了动嘴唇,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什么?奶奶你说什么?听不清,大点儿声。”孙子凑过来,喊得护士站都能听见。
老人家“咕嘟”咽了口口水,喉管震动传到脑袋里,连头颈也跟着卡擦作响,仿佛一具沉破的机器,只消用手指轻轻戳一下……就散架了。
她知道自己就是这几分钟的事儿了,轻轻动着嘴唇,“遗憾”两个字在脑海里不住回响。她的遗憾很多,没有好好读书,当了一辈子农民,没有好好送大闺女进学校,让她草草嫁人一生不幸,没有早点遇到老头子……但她活了八十四载,除非生死,心内早已无大事。
真正算得上“遗憾”的,大概就是母亲的早早离世吧?
1979年,那是一个春天,她的母亲义无反顾的喝下半瓶“乐果”……多么美妙的名字啊,却断送了她年轻的生命。
从此,她被四叔收养,跟着他走街串巷讨生活,被……最终走上一条不归路。但好在上天眷顾她,没有让她一直歪下去,遇到老头子,算是她一辈子的救赎。
那些年自认为的“不幸”,就是从那个春天开始的。所以,若说遗憾,她希望母亲能好好活着,好好抚养她,让她跟别的同龄人一样读书,结婚,给她养老,给她送终。
可惜,人生再也不能重来了。
老人家叹口气。
医生催家属快让开,着急忙慌的叫推进监护室,口鼻被塑料罩子罩住,她的脑袋越来越昏,连嘴唇都动不了了,只能越来越深的呼吸,喘气,挣扎……
***
再醒来的时候,屋子里漆黑一片,蚊子“嗡嗡”叫着。
原来,还没死啊。
她叹口气,活到这岁数,生老病死也看淡了,阎王哪天收就收,不收也不过是多花儿孙几天钱罢了。
“蚊子叮福妹了?阿嬷帮你赶,乖乖的别睁眼啊。”女人的声音陌生极了,却很温柔。
关键是,自从上了六十,能叫她“福妹”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试问,谁还敢叫八十四的老寿星“福妹”?!
“呼呼”两声,是衣物从头顶飞过,赶起一阵风,带来微微凉意。
“福妹乖乖的,不哼了啊,明天阿爹回家就能吃饱了。”
杨福妹“老奶奶”身子一顿,“阿爹”“阿嬷”是她老家对爸妈的叫法,属于少数民族独有的。杨家在云岭省西南部的一个深山老林里,全村都彝族,只有她们一家汉族。环境使然,孩子们从小跟着彝族人这么叫,直到后来出了大山,她才知道汉语里不是这么叫的。
可她离开老家都七十多年了啊……莫非是菩萨可怜她,让她又梦一回?
一只粗糙的大手,从衣角伸进去,在她肚子上逆时针揉按着,“阿嬷给揉揉肚肚,就不饿了啊。”
杨福妹“老奶奶”确定这种触感是真实的,艰难的咽了口口水,也不敢睁眼,怕看见来拿她的黑白无常,小声道:“我……我不饿。”
肚子却不争气,“咕噜噜”叫了两声。
大手微微一顿,温柔的笑起来:“好,知道福妹懂事,不饿不饿,咱们娘俩都不饿。”说话间,大人的肚子也叫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