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相识,钟情于你一人,青梅竹马相伴长大——你以为的情意,全是我逢场作戏。嫁给先帝,当他的皇后,也是如此。从一开始,我就只有一个目的,只要能回家,我可以不择手段。对你忽冷忽热,昏招百出,甚至想灌醉你套你的一句话,都是因此而起。”
凌昭僵硬地站了片刻,向她走去,腿脚似有千斤重,这几步远的路,几乎耗尽了全身力气。
女子脸色惨白,眉眼之间,隐隐有灰败的死气,但她的眼神又是那样的固执和决绝,定定地看着他,有着烧灼皮肉的炽热。
他哑声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你发过誓的。”
凌昭站定,死死盯着她。
江晚晴笑了起来,毫无血色的唇动了动,一张一翕,极为吃力:“‘皇上若执意和我牵扯不断,将来是爱是恨,是赏是罚,只对我一人,绝不牵连他人’……这句话,你不记得了么?你是以你皇位发誓的!”
她看着那人不可置信的容颜,眼皮一颤,眨眼之间,视线被水雾模糊:“我跟你说过了……都是算计,我一直都在算计你,你总信了罢!”
凌昭胸口一阵闷痛,恍然觉得有冰锥缓缓刺入心脏,流出的血都失去了温度。
“七哥。”
“你再这样,我以后都不理你。”
“你急什么?谁不知道我和你……”
“我等你凯旋归来。”
一句句,言犹在耳。
她说,都是假的,只是逢场作戏和算计。
他笑了一声,极度的惨痛之下,语气越发安静:“朕也说过,不在乎你真心假意,只要能骗一辈子,朕就不怪你……”声音轻了下来,连呼吸都是痛苦,胸腔内更如冰刃穿刺后的血肉模糊,无一处完好:“你现在说了实话,你以为朕就会成全你?你把朕当成什么了?!”
江晚晴沉默,只是微微张着唇,困难地喘息。
凌昭冷笑:“你妄想!朕偏不成全——你留在这里,把你的戏演下去,就在朕身边,什么地方都不准去,朕就当没听过这番话,就算你骗——”
“已经骗了一辈子了,还不够吗!”
她再也克制不住,哇的吐出一口血,身体无力地滑落。
凌昭目眦欲裂,抢过去抱住她,颤声道:“晚晚……”
她一声声的咳嗽,鲜血不断从唇边溢出。
凌昭脸上尽是肃杀之气,厉声道:“传太医,王充——”
江晚晴惨笑,摇了摇头:“我……咳,我去了启祥宫,为的是问何太妃拿药,昨晚……昨晚融在毒酒里的药,一粒断肠,大罗金仙都救不了……我已经……咳……已经不想活了,再留下去,就……再也走不了了……”
凌昭眉眼惨痛,竟是说不出话。
江晚晴怔怔地凝视着他,突然笑了声:“皇上,其实……当年也是这样。指婚那次……你不肯走,我根本没有办法,我只能……咳咳!”她抬起手,染血的手指,在他手背上划出一道血痕:“你手背的伤……是我的簪子划的。”
当时,她用银簪抵住自己的脖子,逼他走。
她哭着说:“你放过我罢。”
想要挟他,从来就只有一个筹码。
他最在乎的,他最珍视的……只有她。
此刻,泪水一滴滴落下,言语都是破碎的:“我一直想在生前做到最好,不想欠任何人……可我和你,没有公平可言。”
她叹了一声,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住那半枚白玉佩:“……欠你太多,这一生,我还不了,你成全也好,不成全也罢,能……能还一点是一点……我不欠人,我不要欠人……”
沉默之中,只有她痛苦的咳嗽声。
终于,他开口:“这一生,你对朕……从无半点真心?”
多么可笑。
怀中的女人骗了他一辈子,他的一生活在谎言当中,而到了这一刻……他想要的,甚至不是报复。
他只想她再骗骗他。
江晚晴染血的唇微微蠕动,他看见了,冷声打断:“朕可以成全你。所以,你想好了说话。”
她愣住,几声剧烈的咳嗽后,喃喃道:“我只想回家,而你是我不得不欺骗的人。”苦笑了下,闭上眼睛:“……没有。”
没有。
从来没有动心。
所以,这一瞬钻心裂骨的痛,只是毒性发作。
仅此而已。
凌昭双眸渐渐黯淡。
空洞无光的黑。
他看着今生最爱的女子,看着她挣扎、受苦,看着她死死咬住嘴唇,咬出了血也不松开,拼命忍住痛叫和呻吟。
仿佛过了一生那么漫长。
他抬手,抚去她脸上被汗水浸湿的发丝,平静的说:“朕赐你死罪。”
江晚晴睁大眼睛。
生命迅速的从身体中流逝,她知道已经走到了尽头。
这五个字,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没人比她更清楚。
离开他,回到现代,她会过的很好,他呢?
她欺骗了他,亲手毁了他视若珍宝的美好记忆,一次又一次,以性命相要挟,逼他作出痛苦至极的抉择……可他还是放弃了最后的报复机会。
他送她离开,成全了她。
泪光朦胧中,她伸手,想触碰他的脸:“凌昭,如有来生——”
他避开,神色冷淡,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个不相干的人。
无恨,无爱,一无所有。
“朕与你,今生,来生,生生世世,当为陌路人,黄泉碧落,永不相见。”
他的声音平静,已是痛彻心扉后的漠然。
江晚晴心神一震,紧接着便是一阵刀绞似的尖锐疼痛,仿佛灵魂生生从躯体内抽离,而在弥留之际,她分不清,究竟是剧毒蚕食了五脏六腑,还是心口因他这句话分裂,留下了再也无法愈合的伤。
黑暗和寒冷即将吞没她的世界。
黄泉碧落,永不相见么。
最后的最后,她叹了口气,闭上眼。
那半枚白玉佩从手中脱落,掉在地上,轻轻一声响。
“好。”
“皇上!”
听见殿内似有桌椅翻倒之声,王充脸色一白,冲了进去,随即定住脚步,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江晚晴靠在墙边,浑身是血,已然咽气。
皇帝双目空洞,倚着桌案,砚台、笔筒、奏折散落一地。
半晌,他站起来,面无表情。
王充浑身都在哆嗦:“……皇上?”
凌昭对他视若无睹,踉跄地往外走。
门开后,福娃看见殿中情景,撕心裂肺地叫了声:“娘——!”
刹那之间,他戴了几年的长生果金光大作,透过衣衫直射出来,渐渐将他笼住,就在光芒最盛的一刻,容定伸手,扯断了红绳。
刺目的光将两人吞噬。
凌昭似乎看见了,又似乎没看见。
就像他听不清秦衍之冲过来,对他说了什么。
脑海中,一幕幕回忆,支离破碎。
“就说,朕和她,一生一世,生生世世,不离不弃,白首到老。”
“你出嫁的日子,帝都是个晴天么?”
“……抱一下。”
“朕自十七岁随军出征,这许多年来,大伤小伤不计其数,多次从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还在乎一点不痛不痒的皮肉伤吗?”
“身死算什么,心死了,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一直都是妻子,从未变过。”
“等此间事了,朕娶你。”
“朕不要你变成星星,只要你留在朕身边,生同衾,死同穴。”
“你已经有了太子,朕也没那么喜欢孩子。”
“我们成亲。”
……
他一步一步走了出去,抬起头,已到傍晚时分。
残阳似血,染红了巍峨的皇城,锦绣江山如画。
他站了很久,一动不动,就像化成了雕像。
然后,他低头,一只手按住那仍在疲倦跳动的地方。
深秋的风呼啸而过,肆意穿透胸腔,如入无人之境。
这颗心,终究还是死了。
自此后,百年,千年,万万年……
山河永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