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爸爸收到了村里人给他的消息。
杜泽玉请了假，给杜爸爸买了身新衣服, 又买了轮椅, 让他好好地坐在了上面。
杜泽玉暂时还没买车，跟卫明言借了一辆车。
少年非常辛苦的从自家车库里找出了一辆虽然低调但依旧可以看出奢华有着稳重气质的豪车。
一向殷勤的他没陪着去, 杜泽玉只是看了一眼恋人心虚的眼神, 再联想一下村人说的五个外乡人，就知道了这件事是谁的手笔。
她拉着他，去了院子外面摸了摸卫明言的脑袋，轻声哄着, “下次别这样了，你之前没遇见过这种人, 他们要是急了眼，什么事都会干的。”
见杜泽玉看出来了，少年嘻嘻的笑着，“我一直都把他们哄的好好地，他们还指望从我这里拿钱, 哪里指望跟我翻脸。”
一开始杜奶奶还有些谨慎, 晚上大半夜的不睡觉，躲在小屋里守着他们，生怕他们给跑了。
但卫明言几个睡的要多香有多香, 白天还会到处买东西送给他们家, 说是以后都是亲戚要互相照应, 把杜奶奶哄的那是一个眉开眼笑。
要是谁跟她念叨一声，兴许是骗人的呢, 杜奶奶就要第一个翻脸。
看看外面那车，还有这些天这些小少年给她家买的这些昂贵的保养品，这能是骗人的吗？
谁会花那么多钱骗人！
杜家嫁出去的孙女，在外面据说是去兼职实际上就是拿了钱去玩的孙子，还有总在往老情人家跑的杜大伯，连杜大伯母都不打麻将了，几个人每天就守在家里，听着五个少年描绘着未来的生活。
两千万啊那可是，尤其是哥几个还向着他们展示了自己的限量版手表，并且故意露出了‘我鄙视你们几个连手表都没有的家伙，当然了我要掩饰住这种鄙视’的神情。
他们几个走的前一天晚上，那对姐弟好像已经跟人借了钱，去买了块手表吧。
这笔钱在杜大伯没有净身出户前肯定是拿的出来的，但净身出户后嘛……
“嘿嘿嘿嘿嘿……”
看着面前坏笑着的少年，杜泽玉脸上也忍不住被他感染了笑，她轻轻捏了把少年嫩嫩的脸蛋，“你好好学习啊，等我回来一起做卷子。”
“保证完成任务！”
卫明言原地敬了个礼，成功又把杜泽玉逗笑了。
杜爸爸穿着整整齐齐的崭新衣服，坐在轮椅上，看着脚上的闪亮皮鞋，想到刚才女儿刚才帮他穿上这双鞋的样子。
所有人都说他女儿孝顺，杜爸爸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为自己的孩子孝顺而高兴，可他自己，却用泽玉的孝心，一点点的逼迫着她。
从小时候，会哭着闹着不要爸爸出门打工的小女孩，到了现在独当一面，再也不会当着他们面哭的泽玉。
她才十八岁，刚刚成年的年纪，却已经负担起了整个家。
造成这一切的，不是因为泽玉能干聪明，更多的，还不是因为他这个做父亲的无能。
如果他也可以像是别人那样，无论贫穷还是富有，都拼命护着自己的孩子，泽玉又怎么会只能需要靠自己。
杜爸爸推动着轮椅，缓慢往前动着。
有人路过了杜家，透过敞开的大门看见了坐在院子里的杜爸爸，瞧见了他这一身眼睛就是一亮。
问也不问一句可不可以进来，就自顾自的凑到了杜爸爸面前。
“老杜，你发财了？看这身衣服，像模像样的还，诶，我刚才看见外面停着一辆特别好的车，是不是你们家的？”
杜爸爸坐在轮椅上，静静看着面前的人，没有说话。
那人也不在意，自顾自的说了两句，终于切入了正题，“老杜，我家里孩子又生病了，现在手头钱都给用光了，你要是手头宽裕的话，能不能借我点钱？我保证，等到我有钱了，一定第一个还你！”
他是这周围的邻居，在这也住了快十年了，家里女儿总在生病，就总在向着杜爸爸借钱。
一开始，第一次借钱的时候，他借了一圈，周围人都知道他家没钱还不肯借，只有杜爸爸借给了他，当时，他激动地眼泪一脸，跪在地上感谢了他，发誓一有钱就还。
之后，随着时间褪去，这丝感激就没了影子。
他一次次的向着杜爸爸借着钱，每次都要说一说自己的心酸无奈，孩子生病了他恨不得取而代之的心情，引得杜爸爸心软，将自己能拿出来的钱都借了出去。
而这一次，他看见了杜爸爸身上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衣服，又起了心思。
杜泽玉和卫明言两人说说笑笑的就要进来，一看到那个跟自己家借了无数次钱却不肯还的男人在和父亲说话，女孩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她沉着眼就要上前，却被卫明言一把拉住。
“嘘，咱们先看看。”
少年扯着她做贼一样的小声说着。
杜泽玉虽然不明白，但还是顺了男友的意，跟着他一块躲在后面望向院中的两人。
“老田啊，咱们也认识快要十年了吧。”
杜爸爸的手摩挲着轮椅上的痕迹，突然问了一句。
那人不明所以，应了一句，“是啊，十年了。”
“十年前，你女儿第一次发病，你花光了所有的家产去给她治病，后来实在没了钱，你就和你老婆一起，挨家挨户的求邻居帮忙，我还记得，你跪在地上，门口，眼泪鼻涕流了一脸，样子可怜极了……”
老田的脸色不好看起来，没有人会喜欢自己不光彩的过去的。
“你到我家的时候，大冬天的，头上出了一头的汗，浑身都湿透了，我让我老婆给你端了热水，你喝了水，一边喝一边哭，说只要我肯借钱给你，下半辈子就是做牛做马也要回报我。”
“你看你说这个干啥，你对我的恩情，我可一直都记着呢，我女儿也记得，她可是一直念叨着要报恩呢……”
“十年前我第一次借给你钱，你拿去给女儿看了病，后来你女儿病更重了，你又来找我借，第二次，第三次，她年纪小，我可怜她，自己借钱也要借给你，想着这到底是一条命，值得。”
杜爸爸坐在轮椅上，慢慢抬起头，看向神情渐渐不自在起来的男人，
“我借钱给你，是情分，不借，是本分。”
“每次我一说没钱，你就来跟我哭，说你女儿病的怎么怎么重，再没有钱救命就要死了，你这么心疼她，怎么不自己去做工呢？”
“像我一样，白天打零工，晚上摆摊，累是累，至少，能赚钱。”
老田讪讪的笑了笑，“这不是我没有你那个手艺吗？而且我女儿需要我照顾。”
“你老婆没上着班吧。”杜爸爸打断了他的话，“你女儿现在吃药花的钱已经不多了，这笔钱，每个月你都要跟我借，但是你是不是忘了，这是你女儿，不是我的。”
“不是，老杜，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那她不是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吗？那可是你侄女……”男人脸上的神情难看下来，“你要是不借钱给我，我就真的没钱给她吃药了。”
“医生说，不一直吃的话，那个病随时复发，有生命危险的，老杜，你就忍心看着你侄女年纪轻轻的就这么走了吗？”
杜爸爸摇了摇头，诚实道，“不忍心。”
男人眼中一喜，下一秒，却见坐在轮椅上的他接着说道，“所以等她真的去了，我会替她多烧点纸钱，反正，既然你这个当亲爹的都能不管她任由她不吃药，估计也不会给她烧钱的。”
“老田啊，你当初给我写的欠条，我都留着呢，虽然后来没写了，但前面这些加起来，杂七杂八的大致也有点钱，你记得还我。”
“行了，你走吧，下次再见，记得还钱。”
看着男人脸上带着愤恨不甘的离开了，杜爸爸坐在轮椅上看着他的背影思考。
他好像从来没有像是现在这样清醒过，清醒的看清了这个自己曾经帮助过的人是怎么想的。
曾经，第一次，他给出了帮助，这人谢他，感激他。
可当他无数次伸手乞讨都得到了回应，哪怕只有一次什么都没得到后，都会对着曾经感激的对象愤怒起来，甚至是仇恨。
他的父亲教育他，人能帮一把是一把，他完美的执行了，甚至可以说是牺牲了自己去执行。
他觉得自己是个英雄，是个好人。
可实际上，他和刚才那个老田是一路货色。
只不过不同的是，老田祸害的是他，而他自己，祸害的是亲人，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比不上老田呢。
好像是一瞬间就清醒了过来一样，即使对那个生病的小姑娘还有不忍，杜爸爸还是强行将这股不忍压了下来。
他知道，老田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死的，没了自己这个冤大头，他只能去干脏活累活，养活他的女儿。
杜爸爸坐在轮椅上，年纪才四十多却已经长了皱纹的脸上扯出了一抹苦笑。
像是这种人都知道护着自己的女儿，可他却凭白占了父亲的名头，享受着女儿的照顾，又在拖着他的后腿。
就像是明言说的一样，这样的他，有什么资格做父亲。
他的泽玉，是那么乖巧，那么孝顺。
这样的泽玉，面对的却是他这样的父亲。
杜爸爸闭了闭眼，将泪意藏住。
这些年的种种，小泽玉含着泪的抽泣，母亲的责骂，还有他的退缩，统统都像是镜子一般，被打碎在地。
杜爸爸猛地睁开了眼，眼中仿佛有了与杜泽玉如同一辙的坚毅。
他窝囊了半辈子，连带着妻女都受窝囊气。
现在，就让他第一次作为父亲，帮自己的女儿出一次头吧。
杜家现在正陷入了混乱中。
一夜之间，车没了，人走了，说好的两千万，说好的继承遗产，都像是泡沫一样的消失的一点不剩。
杜奶奶差点没有晕过去，反应过来之后立刻要去找人，可那车走的时候每一个人看见，去哪里找。
他们是知道那些人的长相，但现在又没有照相机和手机，根本没有记录下来具体的样貌。
更别提最重要的，报警的话，想要找人的原因又是什么？
那五个人来了杜家，每个人都是真真看到的，他们没有逼迫，是杜奶奶自己暴露出当初婚后有染，生下了杜大伯这个孽种。
人家好吃好喝的买给杜家，还送了那么多的营养品，一分钱都没有拿杜家的不说还倒贴了不少。
也没有伤人，也没有骗钱偷东西的，报警了也没有理由抓人啊。
关于杜奶奶叫嚣着嘶吼，“他们是想吞了我家的两千万！！肯定是这样！！你们赶紧把他们找回来，那可是两千万！！”
来的工作人员无奈，根据杜奶奶说的名字，查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当初的那个货郎下落。
货郎姓钟，当初和杜奶奶暗通款曲后就溜之大吉，去了别的地方娶妻生子，结果妻子早逝，儿子也早早走了，这么大年纪弄的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老无所依，现在一听说当初自己在村子里留下来的血脉在寻找自己，兴奋的卷着破铺盖就找了过来。
“妹子，真没想到，你居然一直记着我……”穿着破烂，身上还带着一股酒气的满身臭汗老头笑的露出一嘴的大黄牙。
他说着，眼就看向了一旁早就愣了杜大伯，立刻一拍大腿，“这就是咱俩的儿子吧！看这样子，长的多像我啊！！”
“好儿子啊，还知道把爹接过来养老，这是我孙子吧？来来来，让爷爷看看！”
杜大伯的儿子满脸嫌恶躲开了他的手，望向了自己奶奶，“奶，他们怎么办事的，我亲爷爷不是死了吗？这人谁啊！”
杜奶奶正满脸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这张脸，突然听到孙子的声音，立刻反应过来，一口咬定，“对，找错人了，这是找错人了，这不是我家那个……”
怎么可能是呢？
她儿子的爹已经死了，给他们家留下了两千万的遗产，这笔钱是要留给他儿子的，面前这个一看就是穷酸的人，怎么可能是……
“诶？妹子，你怎么翻脸不认人啊，当初咱们好上的时候，你不是特别喜欢我吗？还说要跟着我一起走来着。”
“认错人了，认错人了……”杜奶奶此刻已经察觉到事情不对了，但她个根本不敢承认。
如果承认了，她会面对什么？
在整个村子里，她都会变成笑话，所有人都知道她搞破鞋，她生了个孽种，现在房子也没了，地也没了，就剩下了十几头猪……
“不找了！！！我们不找了！！警察同志，这个人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你们把他送回去，送回去啊！！！”
长相刻薄的老太太几乎是尖叫着嘶吼，她身边的杜大伯刚刚反应过来就听到这句，立刻反对了，“娘，怎么能不找了，那可是两千万啊！”
他倒是没认出来面前的人就是自己亲爹，还一门心思的想要继承那两千万的遗产呢。
杜奶奶神情恍惚，大脑中仿佛直接被静音了，她可以看到院子外面有一群人正探头探脑的往里面望着，眼中有着鄙夷和不屑。
她们凭什么这么看她！一群小浪蹄子！！
老太太疯了一样的拎起扫帚冲到外面就是一顿扫。
“啊——这老太太疯了！！”
“你就算是再有钱也不能打人啊！！敢做不敢当是不是？当初搞破鞋给别人生孽种的时候怎么不想着不让我们看了！”
“平常我看她就不对劲，说不定之前跟好几个男人都有过呢，杜爷爷也真是惨，白帮人养儿子。”
“就是，没想到咱们村子里面还藏着这样一个人，诶呀，她身上不会有病吧！”
“滚——”
杜奶奶双目赤红，“滚！！你们都给我滚出我家！！”
“滚啊！！！”
杜老太爷被人搀扶着，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走了过来，眼神冰冷的看向面前头发凌乱，像是个疯婆子一样的杜奶奶。
“该滚的是你。”
“李家的，你现在站着的这块地界，是老三的家，你手里头拿着的扫帚，是老三的扫帚，就连你这身衣服，都是他买给你的！！”
“现在你已经不是我们家的媳妇，赶紧带着你那个孽种滚出去！！”
杜奶奶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你凭什么赶我走！！”
“我和老三是有结婚证的！他现在死了，你们就欺负我是不是！！”
杜老太爷冷笑一声，“对，你现在是有结婚证，但是你别忘了，你儿子净身出户，这些东西，现在全都是别人的。”
“你不走，就等着这点破事，我给你弄得家喻户晓，人尽皆知！！”
“疯婆娘，你要点脸吧，给我们杜家弄了个孽种，还还意思占着杜家的地方，要是认真的来，我能把你告的请倾家荡产！！”
杜奶奶红着眼，往后退了一步，“你，你不能，那些东西，都是我老公留给我的，你们不能私吞！！”
“我们当然不会私吞。”
杜老太爷的眼神就像是利剑一样，狠狠打在了面前疯老太太的脸上，“老三的东西，只会留给他亲生的儿子。”
亲生的儿子……
杜奶奶瞬间想到了小儿子，想到的一瞬间，她眼中露出了放心。
她的小儿子她最清楚了，从小就是个孝顺的，又心软好说话，只要她好好地跟他哭一哭，那些东西，肯定能拿回来。
就在他们对峙，村民看热闹的时候，一辆豪车，缓缓停在了外面。
杜泽玉先下了车，先把轮椅放下，接着搀扶着父亲坐了上去。
“刚子啊，娘的刚子啊……”
杜奶奶几乎是在看清下来的人长什么模样后就扑了上去，眼泪哗哗的掉着哭，“娘要被他们欺负死了啊，刚子啊，你再不回来，就见不着娘了啊。”
杜泽玉推着轮椅往后，杜奶奶扑了个空，她来不及去瞪孙女，索性就那么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嚎起来。
她知道，自己小儿子最吃这一套的。
杜爸爸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曾经想着要一辈子好好孝敬的母亲。
他一直觉得，母亲就算再怎么粗鄙，无理取闹，那也是他的母亲。
她虽然嘴上说的不好听，但是心里一定是有自己的，毕竟小时候父亲不在，她为了他们兄弟两个，吃了不少苦头。
可现在看着地上那个只是一味的哭，眼中一丝哀意都没有的老太太。
从小她就告诉他，自己为了他都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让他长大了一定要孝顺。
可仔细想想，她是没少吃苦，但绝对不是为了他。
“爸……”
身边是女儿不安的声音，杜爸爸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来，偏过头对着女儿道，“带我去你太太爷那边。”
杜奶奶正哭着，结果一眨眼，要哭的人都被推走了，她不尴不尬的坐在原地，嘴里的嚎哭停在一半，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发出来。
“太爷。”
杜爸爸来到了这个老人面前，轻声道，“我家的地，就归了我们祠堂那边吧，谢谢您这次帮忙。”
杜老太爷拄着拐杖，应了一声，“那这个房子呢？”
杜爸爸扭过头，看向这个自己从小长大的大房子，眼中露出了几分复杂。
“卖了吧，卖了房子，我再把我爹迁坟，换到好墓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