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五个小时。
唐亦步放下筷子, 有点遗憾地喝下最后一口面汤。
冻干蔬菜煮后口感要差些,但味道还说得过去。唐亦步吃得很快, 其他墟盗刚吃一半的时候, 他已经开始撕当做饭后餐点的肉干。
绷带还严严实实裹在他的大腿上。为了加强樊白雁的印象, 和段离离约定后, 唐亦步只会偶尔起来走几步,保证自己一瘸一拐的身影暴露在大部分摄像头下。
对于研究者来说,千差万别的样本才有更多的研究价值。可惜极乐号的墟盗们就像被规划好的建筑,好得如出一辙, 坏得异曲同工,像是同样的芯子套上不同的肉体。
至少他们表现出来的是这样。
如果极乐号是家公司, 它的效益一定不错。唐亦步嚼着嘴里的肉干, 目光从桌子一头溜到另一头。新人们开始还有点活气,然而几天下来后, 他们的笑脸开始变得和老墟盗们越来越像。
那是某种抵达终点后的空虚。
和平年代,人们还会去追求一点点关乎内心与未来的东西——比如想拥有的贵重物件、一次更换环境的旅行、一间喜欢的住所, 或者一段或长或短的感情。这样在繁重劳动的夹缝,他们还会抱怨几句。寻求刺激和满足是人类的天性之一, 知道自己的理想生活真正存在于世, 大部分还是倾向于向目标前行。
可如今人类失去了一切。没人会想去外面探险,更没人会去考虑遥远的贷款与养老问题。
这里提供美梦的或许不止萤火虫。唐亦步用指尖摩挲着饭后发放的药丸,致幻成分特有的奶油味沾上手指。
收好药丸后,唐亦步望向樊白雁。老人离开座位,再次走向演讲台似的中心台, 段离离还被关在房间里,这回的摇铃是保镖递过去的。
“后天晚上,秩序监察的飞机会来消毒。”樊白雁的口气平稳,像是在讨论废墟海今天的天气。“大家不用紧张,老头子我肯定不会趁机诈你们上船费。都免费,都免费哈。说这个事是想提醒各位,无论工作是不是在外头,后天中午前一定要回这里。”
墟盗们神色放松,不少人冲樊白雁举杯示意。
“当然,这一次的投票肯定还是有。这回呢,咱们的死对头余乐上了名单。需要投死谁,这话不用我多说吧……等余乐一完,我们趁机把湮灭点周围占上那么一圈。这次唐小兄弟还弄出了明灭草增产法,到时候这萤火虫可就要便宜喽。”
极乐号的墟盗们咧开嘴,不少人露出兴奋的神色。全无性命可能受到威胁的紧张。他们开始吵吵嚷嚷,樊白雁再次摇了摇铃,墟盗们才安静下来。
“正好也跟新人说说,别怕,只是穿透式轰炸。我管这船好几个年头,保证炸.弹连边儿都蹭不上船沿。”樊白雁的目光转向新人所坐的小桌,“投票也不难——等消毒开始了,他们会往每个人类前方投射小光屏,一看就会。如果各位愿意投走石号船长余乐一票,我出六颗萤火虫。自己留着或者换女人,都随意。”
他特地冲唐亦步的方向点点头:“这就是我要说的,没什么大事,大家接着吃。”
唐亦步朝他笑了笑。
到他攀上楼顶的那一刻,这抹笑意还没有消退。
四楼以上就有巡逻兵把守,从室内进去很可能引起墟盗们的警惕。往自己的被子里塞了个鼓包,假装有人在睡后,唐亦步将干涉仪绑在后背,再次翻窗而出。
撬开一点窗子,确定樊白雁在三楼某个房间水疗,唐亦步加快了攀爬动作。水疗后紧接着午餐,餐后去茶室喝茶看书,随即回房间午睡。身为上了年纪的老人,樊白雁的时间表向来雷打不动。
自己时间有限。
不过既然知道樊白雁的房间本身是艘船,事情好办了很多。背着不算小的干涉仪,唐亦步在黑暗中一路向上,硬是靠两只手攀上商厦的顶层。
还有三小时。
这座商厦的造型不怎么规整,唐亦步足足花了半个小时来敲打屋顶,靠声音探索嵌入钢筋和混凝土的船。
如果是s型初始机,估计五分钟就够了。在刨开屋顶上第一把碎石的时候,唐亦步有点委屈地想道。
很快,豪华船的船顶露了出来。樊白雁的船比蒋琳那艘大整整两倍,船顶厚得惊人。
好在它已经通了电,内部机械还在运作。唐亦步将手掌按上,小心地改写程式。正如上次他们所乘坐的那艘船,船顶从内部慢慢打开,露出内部奢华的布置。
整个巨大的船舱被装饰成一个卧房。古色古香的木制家具一尘不染,空气中弥漫着焚香的香气。被子是旧时代的缎面款式,染成庄重典雅的黛蓝。
樊白雁特地给船舱里安了个假窗户,玻璃彼方是明媚的湖光山色。床头的玉雕边,一个老式留声机被端端正正地摆着,唱片还没来得及取下。唐亦步对樊白雁的精心布置没什么兴趣。把干涉仪在假窗户边放好,他跨向被改造成书桌的操作台。
进入房间后,他只干了三件事——隔绝警报,开启光屏。
然后径直冲向湮灭点。
船发出低鸣,顺利启动,蟒蛇般无声地滑进黑暗。本来平稳摆放的玉雕咯咯震动,掉上厚厚的地毯。唐亦步翘起船头,冲向废墟海表层。
阮先生会在那吗
阮先生会逃跑吗
如果对方逃跑了,他又要怎么把他捉回来要不要破坏掉对方的电子脑
无数种可能在他脑中分裂,变成叶子的脉络。唐亦步不自觉地哼起小调,加快了前进的速度。漆黑的湮灭点从纽扣变成墨镜片,随后是深井,它在他的视野中心扩大,最终化为满眼的虚无。
湮灭点隆隆转动,附近空无一人。
唐亦步嘴角耷拉下来,他跳上船顶,两条腿荡着,开始确认时间——樊白雁屋子里的座钟只是装饰,钟摆尸体似的吊在那里一动不动。钟面上闪着电子指针,时间指向十一点五十五。
再等等。
唐亦步将干涉仪摆在离湮灭点更近些的废墟上,用樊白雁的收藏茶杯给自己打了杯冰淇淋。完成了能做的所有准备,他一边小口小口舔着,一边瞄着时间。
十一点五十七。
唐亦步单手唤出耳钉的操纵光屏。思考两秒,又将它关上。
十一点五十九。
他开始饿了。
就在唐亦步成功把塔状的冰淇淋舔成半球时,一连串引擎的巨响猛然钻进他的耳朵。一艘破旧的小艇从半截碎裂的楼房后绕出,直直向湮灭点冲来。
唐亦步将手里的杯子放好,沉下腰,脊背如同一张拉满的弓。
然而那艘船上没有走下秩序监察、陌生墟盗或者随便什么对手。
船在近处停下,他的搭档自船顶翻出,一只手插在白大褂里。铁珠子则从圆形孔洞里伸出四只细细的脚,嘎嘎尖叫。它看起来很想冲过来,但又畏惧于唐亦步身后的漆黑虚空,于是它换了个迂回的方法来平衡自己的情绪——唐亦步眼看着它冲过来三步,哆哆嗦嗦退上两步,然后反复重复这个过程。
他的搭档则没多说什么。阮先生没管发疯的铁珠子,径直伸出手。
“你的船太高,我跳不上去。拉我一把。”</p>
“你迟到了。”唐亦步实事求是,握紧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