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形如风,剑光如雷奔,这一剑出得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魔族嘿嘿笑了两声,也迎掌对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两方人马想象中天雷勾动地火的情景并没有出现。
恰恰相反,宴还和魔族一个举剑僵立在原地,一条腿还是抬着的;另外一个双手抬掌,浑身僵直不动,连脸上阴森的笑容也凝固成了可笑之态。
宴还和魔族当然不会在打架的时候故意笑场。
他们出手之际,灵力和魔息分别流淌在两人经脉中供给,生生不息。
却横空插进了一道剑气。
那道剑气并不霸道锋锐。
恰恰相反,剑光一点点的飘散在夜风里,如三月的柳絮杨花扬了漫天,还带了一点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温软味道。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一剑生情。
大约是被唤起了生前对这座城池的一点眷念之情,一城躁动的居民皆停下手中动作,面露迷茫之色。
被困在了这座城池七百多年,他们大多早就不记得自己姓什名谁,生前经历过什么,又哪些家人朋友。
只是全凭本能,日复一日机械而麻木地重复着生前做过的事。
实在不知道这样的存在有什么意思。
不过万幸的是,居民早已麻木僵化的头脑,也感知不到喜与悲,哭与笑,无需去思考这样高深的问题。
剑光寸寸分开,若说最初仅仅是一树柳絮,半院杨花,之后便渐渐地在飘洒纷扬的过程中一瓣瓣绽开。
像是飞了鹅毛大雪,纷落满城,又带着融融的一点光明。
剑光无声无息地融入居民体内。
他们面上茫然之色渐去,神智渐复。
七百多年的时光,足将石头的棱角也磨平。此处的居民早已没有什么枉死的悲伤,更多的是终于可以解脱的安宁祥和。
他们伸手接住更多的剑光,向剑光主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随即引渡进轮回。
终于可以摆脱这七百多年无休止无意义的重复。
一时间,息城所有的街头巷尾,皆有剑光似飘絮,皆有居民虔诚地接了一片,低头行礼,随即步入轮回。
照得这座城池又有些七百年前的安宁之意,而非先前那座处处诡秘,死气与疯狂一同存在的城池。
白云间弟子看呆在了当场。
他们大多年轻,修为不高,没见过几场大场面。
这满城剑光如灯,引渡数万百姓的画面,看得他们失去所有言语表述的能力,唯有泪水怔怔地流了满脸而已。
泪眼朦胧之中,他们看见了剑光中心的那个人。
白衣如雪,披风卷云,一抬头的光刺破黑夜,刺得人眼中更亮更疼。
他们甚至不用去费心思想。
普天之下,只有那么一个人,一把剑而已。
抬头是传世名画,拔剑是千古传说。
进可以一剑斩十万魔族,退也能一剑度化满城的百姓。
白云间的弟子几乎是下意识地跪了下去。
“剑圣”
宴还激动喊了一声。
落永昼的现身实在是太天人降世,让宴还忘了他洛十六时种种不靠谱之处,激动间险些落下泪水。
落永昼淡淡嗯了一下。
魔族依然僵在原地。
不是他头铁,见了剑圣本人还能面不改色打算和落永昼来一场硬杠。
只是在落永昼渡了一城的一剑下,魔族气血翻涌,魔息逆流。
他毫无怀疑倘若此刻自己抽身疾退,必定魔息爆体而亡。
过了一刻钟,剑光黯淡下来,一朵剑光约莫对一位居民,居民皆已步入轮回,剑光自然所剩无几。
仅存的几朵雪片似在落永昼身边打转。
落永昼收剑回鞘,云袖飘扬,对宴还道“先在息城中待过此夜,随后你们回白云间。”
“诶诶”宴还反应过来,忙请示道“剑圣,这些魔族该如何处置”
恰在此时,余下的几朵剑光轻柔擦过魔族喉间,身体落地的沉闷响动惊起一阵尘土。
这一场剑光飞絮,竟是无一朵浪费。
落永昼头也不回,只遥遥落下几个字“自然是杀了。”
宴还拔腿追上去“那那那魔族战场的事该当如何”
息城中的事一波三折,宴还到底没忘了他们此行的目的是为人魔之战而来。
穆曦微贴心和他解释“十万魔族被被师父杀了大半,余下的溃不成军,就退回魔族老巢去了。”
他含糊了一下,掩去自己在其中出的一份力。
宴还目瞪口呆。
等呆滞过去,又是一阵的心悦臣服。
也许这就是陆地神仙罢。
等在短短半夜之内,来回奔袭万里,一剑杀去大半魔军,再一剑就渡了一城百姓。
不愧是陆地神仙,是天下第一。
“师父”
两人回到他们原来住宿的客栈房间中,穆曦微很严肃问他
“您身体状况究竟如何”
其实不如何。
本来息城中七百年积的煞气,勾动落永昼体内的妖魔本源,闹出的反应就搞得他很不舒服。
何况他还来回走了一个万里,先后在魔军大营和息城中各出了两剑,均是惊动天地的姿态。
落永昼能坚持到此刻不露疲态,已经是毅力惊人。
他闻言不在意地勾了勾唇“我没事,就是有点可惜在魔族大营中让穆七给逃了,只能留着等下次再宰。”
不愧是万年前的大魔,嘴上厉害归嘴上厉害,一旦动起手来,穆七比谁都惜命,逃起来比谁都快。
落永昼一剑还没下来呢,穆七身影都不见了,连句狠话也没撂。
像穆七这样要命不要脸识时务的反派,可以直接被开除反派籍的反派已经不多见了。
落永昼大概有点明白他这一万年是怎么苟过来的。
事主走了,落永昼想了想,干脆拿剩下来的魔族大军开刀。
反正人魔两族天敌,他们也不无辜,正好早点结束这一场战事。
落永昼啧啧可惜两声“穆七能藏,要不是不知道他藏在哪儿,我还能冲过去把他揪出来挨打。我一点事都没有,别把你师父想得太弱不禁风。”
穆曦微心想骗人。
灯光下他一张脸苍白极了,暖色的灯焰流转在落永昼脸上,照不出哪怕伶仃的一点血色来。
他平时沾的血气太多,杀伐间滚出一身一看不好惹的气度,长得固然能让人心神皆醉,还能把人的肝胆一块寒了。
只敢看看就算。
但这一回落永昼面色苍白,他骨相生得其实清瘦挺秀,锐出了一种咄咄逼人的意味。
又偏偏蒙了一张那样勾魂摄魄的皮,连唇色的一点淡,都淡出琼楼将倾,春色将颓的味道。
都说灯下观美人,穆曦微灯下看落永昼,硬是被他看出了一点惊心动魄的好景不长。
叫他哪里受得住
穆曦微没去揭穿落永昼。
但他那副一声不吭的模样,以及恨不得直接写在脸上的“你在说谎”这几个字,已经将穆曦微意思表露无遗。
落永昼笑了一下。
和穆曦微在一起时他总爱笑,连魔气侵身的那点疼都被一起缓解
“别生气了,没办法的事。”
穆曦微还是生气,生自己的气。
不是他被穆七抓走的话,落永昼不用费那么多事。
他不后悔在落永昼身边的险象环生,只恨自己没有足够的实力保全自己。
不知不觉间,想要变强的念头在少年心里悄无声息扎根发根,根深蒂固极了。
他对落永昼的情感有多深,对变强的执念便有多重。
落永昼轻轻说“陆地神仙沟通天地,我的一举一动,该知道的,都知道。”
“他们知道我来了息城,你被穆七带去魔营。我消失百年,已经惹来了诸多猜疑,如果穆七所为我仍一无所动的话,才是不正常。”
先前四姓已经将手明目张胆地伸到了白云间一次,被他在琉璃台上打了回来。
他这回不出手的话,恐怕下次伸手打上来,不仅仅是四姓一家。
说到底修仙界中实力为尊罢了。名气资源总共那么一点,只要稍显软弱,从来不缺虎视眈眈的豺狼猛兽。
穆曦微望着他,心中想起带自己入门的那个散修讲的修仙界大事。
白云间几千年前便是六宗第一,香火鼎盛。
等几百年前魔族暴动时,白云间所在的第一州便与魔族接壤,当仁不让在第一线。
似乎三百多年前,白云间那任的陆地神仙越霜江,以及他的两个弟子便是死在了魔族战场上。
白云间几乎是一夜之间凋零。
谁都以为仙道第一宗气数将尽的时候杀出了一把剑。
据说他去魔族战场时,是真正神挡杀神,魔挡杀魔。
那么一杀之下,被他杀了大妖魔主,杀得魔族逼不得已退兵投降,杀出天下两百年的太平来。
便是后来的落永昼。
穆曦微是听着落永昼一番话忽然想起来的这一段。
听上去固然风光,热血沸腾极了。
耀风光不为人知的背后,他究竟担了多少事
在天下,落永昼要担人族的。
在人族,落永昼又要担白云间的。
他是天生比别人多三头六臂,格外能扛事,还是明烛初光天生比别的剑锋利,格外能打人,才担得起那么多事,那么重的责任
穆曦微胡思乱想之间,落永昼冲着他又笑了一回。
不知道他是怎么笑的,眼里的光怎么流,眉怎么抬,唇角怎么翘,苍白清瘦一副皮相,硬生生是被他笑出一种惊人的艳色
“再说他们动曦微,真不动手,难消我心头之恨。”
“敢动我放在心上的弟子,自然要付出相应代价。”
穆曦微说道“师父。”
他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指节被攥得青白。
穆曦微想起了落永昼在魔族大营时握住自己手的感觉。
很轻又很重。
轻的是力道,生怕碰伤他一点半点;重的则是意味,如同浮木对于溺水之人不肯放手的意义。
还有落永昼与穆七交谈时提及的百年前,祁云飞口中的一生之痛
也许师父是被穆七触动回忆,才会在魔军大营中有那样失态的反应吧。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及时止损是一个好词。
穆曦微想。
再这样下去,他恐怕也要沉沦于中,泥足深陷,难以自拔。
少年人很认真,对待自己说出来每一个字的态度都郑重极了,比发誓也差不多少。
均是不惜心力,不顾代价要完成的诺言。
“我不知道您在不在意。您那么高的身份,那么多人拥戴追随,肯定不缺我一个平庸无奇的。可是您是我的师父,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我这辈子都会追随在您身侧。”
落永昼被他郑重其事来那么一回搞得莫名其妙,刚想说不必以身相许那么感动时,穆曦微又说话了。
他像是用尽这辈子的决心勇气才说出这一句话
“但是您的情意,我承受不起。”
他当然喜欢落永昼,也想被落永昼喜欢。
但穆曦微想的是被落永昼喜欢,而非是被当作百年前那个人来对待。
落永昼“”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