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他们少年时外表境遇天差地别,但内里的东西
倒是出奇不谋而合。
这种触动使落永昼下意识脱口而出“若是剑圣收徒,你该当如何”
这句话一出,落永昼即感到了冥冥中某种天意羁绊。
他懂了这一处回忆幻境的用意。
自己虽说是陷入了百年前的回忆幻境中,然而落永昼始终是落永昼。
哪怕过了百年,落永昼的言行举止,所作出的选择,也不会有分毫改变。
他身处在回忆幻境中,无形之间,说的就是百年前回忆里的话,做的就是百年前回忆里发生的事情。
想来百年前的自己,也应当是被穆曦微打动,才有意无意间许下收徒的承诺。
落永昼水到渠成般地想通了一切。
正好他对自己百年前失去的部分回忆好奇得紧,既然有这个机会,那不如便按照百年前的轨迹重新回溯一遍。
穆曦微不知摆在他面前的,是天下人梦里发了疯也要渴求的一句承诺,只当是落永昼调侃,失笑道
“剑圣那般人物,哪有随意收徒的道理即便是收徒,也该挑六宗这一辈的翘楚,又如何轮得到我洛道友莫要玩笑。”
“说不定正好看对眼看上你也是有的。”落永昼随口道,“你对剑圣印象怎样”
穆曦微严肃又谨慎“剑圣他老人家,岂是我等可以轻易品评的人物”
落永昼“”
不要紧,他不在意。
只要是夸剑圣的话,他允许穆曦微随便说,给独一无二的特赦令,人魔两族没人敢捂住穆曦微的嘴。
然而少年老成到底掩不住这个年纪跳脱的心性。
穆曦微不过多久,目光炯炯地看过来,欲言又止“洛道友应当是仙道出身”
看落永昼浑身穿着打扮气度,就像是大家出声。
落永昼应了声“是,算个大势力吧。”
落永昼这话不假,白云间执仙道牛耳,当然算不世出的大势力。
穆曦微“不知洛道友有没有真正见过剑圣”
落永昼“”
那穆曦微问对了人,他见得可真是太多了,只要他愿意,能从镜子里一天见到晚,对着自己的脸看到再也不想看。
甚至还能摘掉面具让穆曦微看一看,看剑圣是何模样。
出于不想吓到小孩的心思,落永昼仍是循规蹈矩,装模作样道“曾经有一次有幸远远于人群中望过一面。”
穆曦微突然兴奋起来。
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再老成持重,也很对抵御对剑圣这等人物,这等传奇的好奇之心。
穆曦微还刻意地压低了声音“想必剑圣必定风姿绝世,英俊不凡”
落永昼“”
这傻孩子。
熟悉点剑圣的都知道自己面具常年不摘,别说是旁人,就连祁云飞和陆归景两个也不知道自己面具底下藏着的脸长什么样。
但他仍是一本正经地附和道“是啊,特别帅,帅裂苍穹帅炸天际那种帅,你见到他就懂了,我这人不讲假话,不骗你。”
穆曦微会意点头。
如他看来,剑圣这般传奇自然该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好,容貌出众玉树临风,也是常理之中,应当的。
穆曦微感慨道“不过谈论剑圣,只看他老人家容貌长相,未免太过肤浅,他剑下所做之事,才是真正功在千秋。”
落永昼“不错,剑圣所作所为,实在是不世出的功绩,他其人,也是不世出的人物。”
剑圣在那时候盛名响到什么地步呢
响到穆曦微从小是听他的故事长大的,对剑圣六百年的人生倒背如流。
何时拜入白云间,何时在天榜试上峥嵘露头角,何时临危执掌白云间,何时斩杀大妖魔主
太多太多了。
他对剑圣知道的越多,对剑圣的崇敬也就越深。
因为剑圣不是那种经不起细细推敲的人物。
恰恰相反,知道的越多,才懂剑圣是真正顶天立地,敢将人族盛衰兴亡扛于一己肩头的人物。
他们能得今日,能安生成长到现在,能在这里悠闲烤火等天亮,统统是托剑圣明烛初光羽翼庇佑之功。
如何能让人不敬佩
穆曦微很小的时候,心里就隐隐有了一个愿望。
他也想做剑圣这样的人物。
也想像剑圣一样,有功于人族。
穆曦微清楚自己几斤几两,自己愿望何等荒谬不经,自不会说出来自取其辱。
但少年热血,对剑圣的敬意,总不会因自知之明被现实冷水浇灭的。
穆曦微一听落永昼吹捧剑圣,就知道是同道之人,眼睛亮起来,话里亲近胜过方才客套,赞同道
“不错剑圣两百年前”
他们两人越聊越热络。
穆曦微说剑圣义薄云天天生侠骨。
落永昼说剑圣当世第一无人匹敌。
穆曦微说剑圣有天下最好的剑,也天下最慈悲的心肠。
落永昼毫不脸红地认下,附和着说剑圣有天下最聪明的脑子,和天下最英俊的容貌。
一开始他们还留了点脑子,吹得有理有据,尽选着做过的实绩来给剑圣增光添彩,脸上贴金。
越到后面越离谱。
连什么剑圣出生前百鸟朝凤金龙拱瑞来一道龙凤呈祥;每次出剑时都得天意庇佑,剑出前必有天雷;时不时天神托梦和他称兄道弟,女娲盘古轮着来,玉帝如来不稀奇都出了口。
对同一个人的喜爱,就是拉近双方关系的最好方式。
不过一夜功夫,他们越看彼此越顺眼,已经到了要称兄道弟,恨不得拉对方拜个靶子结为生死之交的地步。
天色渐黎明,穆曦微也困得有点昏昏沉沉。
落永昼便问他“你对剑圣怎么看”
穆曦微即便困得昏昏沉沉,听到这名头依然是一激灵来了精神“是我一生都崇敬,都想追逐的人”
落永昼满意颔首“那你对剑圣观感如何”
穆曦微掷地有声“我敬佩他,仰慕他。”
他想了半晌,都想不出别的词来。
剑圣是个不管用多累赘,多繁复,多华丽的词语来形容都犹嫌不足的人。
而等到来表达自己对他观感的时候,却一个字也找不出了。
好像除了爱和敬,就再也没有什么能说的。
落永昼满意又矜持地点了第二次头。
算了,看在这话份上原谅你小子之前有眼不识泰山,先是不想进白云间,接着是不想拜他为师的举动了。
如果让剑圣仇人得知几句吹捧就能换来既往不咎,估计能哭着抱住落永昼大腿吹到天明不重样。
落永昼轻轻伸手拍了拍穆曦微肩膀。
刚刚还兴致高亢的穆曦微瞬间没了声响,倒头睡过去。
落永昼又点出几指,剑气将穆曦微体内妖魔本源封得滴水不漏,配合上他原来就有的本源剑气,即便是谈半生亲至,也绝看不出端倪。
最后一道剑气护住穆曦微周身三丈,别说是山林野兽,就是大能亲至,也近不得他身。
做完这一套后,他才施施然起身,回了白云间。
不足两日的光阴对陆地神仙而言,未免太过短暂。
短暂到他三个友人都懒得来回一趟,仍然在不孤峰上静坐等他。
落永昼生出一副恍然隔世之感。
不孤峰的倒卧古松奇峻森然,曲枝郁郁;潭水碧明如初,如镜如玉,连掩在参天古树,疏朗住离开后头的一痕洞府淡影都宛然如初。
他曾在这里度过数百年的时光。
这是他最熟悉,也最陌生的地方。
见落永昼回来,谈半生最先发声问“魔主之事你寻得如何”
“不如何。”
落永昼从不对他的朋友说谎。
这是第一次。
他知道谈半生对魔族的仇恨有多深,也知道一旦让他发觉穆曦微的蛛丝马迹,局面该有多难收拾。
好在黄金面具整个遮了他的脸,旁人无从窥见他脸上神色,只听见落永昼声音清淡
“这一次的妖魔主很难缠啊,我把天下都走了一遍也没发现,若不是他太能藏,就是他在魔族那边。”
三人不疑有他,就连心思最缜密的也若有所思,没再多问什么,只道
“无碍,妖魔本源既现了行迹,便不会无故消失。等我回晓星沉再好好卜算一番。”
月盈缺甚至反过来安慰他“无事,永昼你也不必担心太过,妖魔主必定有按耐不住的时候,到时候直接动手就是。”
秋青崖也直接道“虽说斩草除根为早最好,就算妖魔主长成,一剑除之,又有何难”
一言一语,皆是沉甸甸的信任。
落永昼没说什么。
饶是他自认脸皮不薄,在此等情况下,也很难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说点什么。
他对着他三个朋友,在心中说了一声抱歉。
穆曦微不该死。
留下穆曦微是他自作主张。
所以穆曦微做的事情,他也一力承担。
还是那句老话,穆曦微不是妖魔主时,落永昼始终护他。
穆曦微一朝成了妖魔主,落永昼则第一个杀他。
剑圣六百年修行,威名震天下,护一个穆曦微,担这点职责,兜这点底,还是兜得住。
送走了三人后,落永昼把陆归景和祁云飞两人叫了过来。
祁云飞一见到他,就立得笔笔直,脸绷得好像皇帝在登基大典上接过冠冕那副模样,不等落永昼说话,祁云飞便迫不及待开口,语速又快又流利地报了一遍自己最近剑道心得。
心不心得不知道,反正快到倒是让落永昼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落永昼“”
这都什么跟什么玩意儿
他看着祁云飞那副模样,还是忍不住失笑,面具下的唇角弯了弯。
都多大人了,还跟个第一回考试拿满分的小孩似的,捧着课业得瑟求夸呢。
一边的陆归景也使劲憋笑,估计等出了不孤峰,这段时间取笑祁云飞的笑料也不愁了。
说了两句日常,落永昼简短地吩咐陆归景“去打听一下明镜台有没有一个叫穆曦微的弟子。”
陆归景郑重应是,很为这个能惊动自己师叔的人好奇
“师叔,这位穆曦微是什么人是仙道天才,还是魔族卧底是剑修大能,还是法修宗师”
否则如何能入得自己师叔的眼睛
除却其人本身出色以外,陆归景实在寻不出第二种解释。
祁云飞也在那边好奇“明镜台又是何方神圣莫非是近来崛起的宗门新秀我怎么没听说过应当很能打吧。”
“都不是。”
落永昼斜睨他们两眼,准确地给穆曦微找出了定义“是个十八流宗门的筑基期弟子。”
“”
祁云飞和陆归景下意识揉了揉耳朵。
没坏。
他们下意识探了探自己经脉,也好好的,离走火入魔到神智不清醒的时候远着。
陆归景不死心,追着他问“师叔,您是不是只说了一半,说到他只是个筑基期弟子还没说到他是有什么隐藏身份,隐姓埋名,猪吃老虎的高人”
落永昼冷酷无情,斩断了他最后一点幻想希冀“不是,死心吧。他单纯是个十八流宗门的普通弟子。”
沉默,是良久的沉默。
震惊,是一致的震惊。
陆归景鼓足了勇气,勇敢问他“师叔您要找他,是想做什么呢”
落永昼“哦,我看上他了,你给我想个办法弄到白云间来。”
落永昼语出惊人不说,还特别破事多“对了,他好像对自己宗门特别有归属感,你务必得顺着他来,不能激起他逆反之心,让他对白云间对我有恶感。”
“实在不行,把明镜台整个挪窝到白云间也不是不行,白云间又不差这一两个附属宗门,能让他自己愿意来白云间就好。”
他说得轻描淡写,那作态活脱脱一副烽火戏诸侯的昏君。
不对,烽火戏诸侯也不及他气派大。
落永昼若做昏君,估计是要把烽火和诸侯一块包圆了给妖妃玩。
“记得弄得有排场点,白云间的弟子嘛,我看上的人,场面不浩大,不风风光光怎么行多丢我剑圣脸”
“”
一片死寂。
没人说得出话。
没人想说话。
陆归景左边是落永昼这位祖宗,声音里这点简单的事情都办不到的嫌弃意味满得快要溢出来。
右边是祁云飞这位大爷,脸黑得让他怀疑他想杀人,谁敢冒犯我师叔清白的那点愤怒遮都遮不住。
他左右为难,一片木然,什么都没想,什么都不想想。
只是单纯想去死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