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七和谈半生老老实实地在城门口排队入内。
陆地神仙就是陆地神仙。
他们平时是高不可攀,让人只能仰望的姿态,但只要有心收敛,也可以泯然众人。
譬如说穆七和谈半生此刻。
穆七瞧着便是个衣饰格外华贵些,俊俏轻浮的公子哥;而谈半生除却独臂外,也与平常清秀瘦削的年轻人无疑。
谈半生耳中全是城门口的杂音,打架斗殴,吵闹推搡,使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那些恼人的响动,全是托穆七散步出去的假消息的福。
虽说谈半生无法理解穆七散布假消息那吃力不讨好,损人不利己行为背后的真正用意,但他并无提醒一两句穆七的想法。
两人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谈半生乐得见穆七作死。
倒是穆七闲不住地凑过来,问他“谈宗主不好奇我故意散播假消息的用意”
他这人像是永远有说不完的话一般,这些天把谈半生烦得够呛。
但谈半生毕竟有求于穆七,再如何厌恶也不可能一个阵法结果穆七,只能留他活蹦乱跳到现在。
谈半生半个字的回答都吝啬给他。
穆七巡视了一遍城门口的各方来客,那得意的目光活似在巡视自己打下的大好河山,清清嗓子开口道
“众所周知,剑圣之所以为剑圣,受万人追捧,本质是此世慕强,而剑圣修为,天下第一。”
谈半生终于对穆七那点七八岁小孩都不如,还洋洋得意的发言无法忍受下去,打断他道
“我与落永昼相识六百年。”
落永昼怎么成的名,怎么立的威,怎么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路,练出来的剑,他通通清楚。
不需要穆七来给他夸夸其谈。
穆七收敛了一点,笑容仍然不减,“你说倘若叫世人发觉剑圣没了天下第一的修为,他们还会尊剑圣为剑圣吗”
“”
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加傻子。
谈半生告诫自己。
穆七越傻,对他将来除去穆七的事便越有利。
看在这事份上,他可以忍耐穆七发会儿疯
忍个屁。
谈半生终于忍无可忍“你动用魔族大支的精锐部队,捏造天象,散布谣言,使世人纷纷赶来不执城,就是为了你心里那么一个想法”
以谈半生对魔族的厌恶,都对他们有点继续厌恶不起来。
惨,太惨了。
摊上穆七那么个人做生杀予夺的首领,真是太惨了。
穆七不为所动,连笑意都没消退半分,仍然是兴致勃勃的“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让世人意识到剑圣早没了天下第一的修为,让他们眼中的神跌落神坛,你说他们会怎么对落永昼呢”
真对一样东西感兴趣时,细微的表情骗不了人。
譬如说穆七现在眼里的神色,就像是狗见了骨头,饿了半天的大小伙子见了红烧肉,真真正正的垂涎欲滴。
谈半生冷静为他指出盲区“那你说如果落永昼重获修为,他会怎么对你呢”
穆七反倒是更来了劲“那不是更好虽说看着剑圣跌落神坛很有趣,可是那么简简单单就跌落了神坛,让原本有趣的事情也变得没趣起来。”
“若是落永昼有本事保住他自己的修为,多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岂不是很有意思”
他英俊的面容有种不近世事的残酷“当然,前提是落永昼得有本事保住。保不住就去死,保得住就接下去玩,都是令人期待的一出好戏。”
“”
如果以精神胜利法来论,穆七估计能够以过分乐观且奇葩到一枝独秀的心态,立足于这个世界的不败之地。
若是有诡辩这门功法,想必穆七也不难拔得头筹,将其发扬光大。
谈半生可能在心中已经开始盘算该怎么和穆七拆伙,闻言冷笑道“那你可真够出息的。”
堂堂一个上古大魔,在这世上好死不如赖活着苟了一万年,脑子里却成天想着该怎么给自己找乐子。
穆七十分耿直地将他堵了回来“我活在这世上就是为了给自己找乐子,否则人生在世有什么趣味”
他过了一息,又严谨添了一句“当然,保证自己有找乐子的命也很重要。”
谈半生“”
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得感知到,自己当初答应穆七时,就是他这辈子犯过的最大错误。
穆七在那里还不消停,逮着他问“一般人活着总是存个念想,我是为找乐子,落永昼是为天下,不知道谈宗主是为什么才愿意背弃晓星沉,背弃人族,背负千古骂名和我一起出生入死”
当然是为他的师父。
是为那只把他从污泥里拉出来的手。
谈半生生来早慧。
不知是老天偏爱他,还是偏爱害他,竟然许多修仙之人都求之不得,畏之不及的天赋一股脑儿堆到了一个孩子的身上。
对谈半生来说,早慧仅仅是最无关紧要,最不足轻重的事情。
要命的是他长了一双可以越过世俗,窥探天机命理的眼。
连天上星辰运行轨迹,整个天下发展大势都可以被谈半生用一双眼睛看出,更何况是凡人之间的那点破事
早在很小的时候,谈半生就可以通过观察缠在一个人身上杂乱的气机,来观察他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
他眼里容不下秘密。
而他仅仅是个口无遮拦的小孩子。
有一天谈半生拉住了他母亲的衣角,告诉她她的丈夫在外面养了别的女人。
小小的谈半生口齿清晰,把自己父亲何时出去何时回来,途中经过的街巷,吃过的饭,说的清清楚楚,有理有据。
甚至把那个女人所在的位置都报了出来。
然后他迎来了他母亲一顿发疯似的殴打。
那个素来在自己丈夫面前唯唯诺诺,大气也不敢出的女人头发蓬乱,眼睛赤红,出口的言语脏得不像话
“小兔崽子,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出你这样恶毒的孩子小小年纪就一嘴谎话,等年纪再大点是不是要去杀人放火”
“早知道我就该在你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时候,一把掐死你。”
等谈半生的父亲回来,他母亲把谈半生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他的父亲,顺便红着脸向自己丈夫表了忠心
“我知道你一天到晚奔波在外,都是为了辛苦养我们一家人,才不会去多想有的没的。在家里给你准备好热饭热汤,就是我的本分。”
于是谈半生迎来的是发狂暴怒的父亲一顿更加变本加厉的殴打,他被打得浑身上下皮肉没一块是完好的,在冰天雪地里只剩下苟延残喘的一口气,给自己父亲扔进了柴房,和眼冒绿光的恶犬共处一室。
而他的母亲笑语盈盈给他父亲端上了一碗煲了一个白天的热汤,殷勤地嘘寒问暖,却一个眼神都吝啬给自己被拖下去的孩子。
谈半生不明白为什么。
他明明是为了自己真心敬仰,真心孺慕的母亲好,不想她被蒙在鼓里。
为什么换来的却是这样的待遇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对不起过谁
往后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也绝不仅限于他的父亲母亲。
他得到的是全家,全宗族,甚至全城镇人的白眼唾弃。
但凡见到他,是个正常人都会向着谈半生吐一口唾沫,扔点臭鸡蛋烂菜叶。若是自己的孩子不小心撞到谈半生,那更严重。
是要回家好好熏艾叶洗个柚子水驱邪的事情。
连路边的流浪狗都知道狗仗人势,立着腿冲谈半生脚跟撒尿。
他父亲对谈半生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要感谢你爹我宽宏大量,否则像你这种来讨债的恶鬼,早就该被一把火烧了干净,哪里能活得到今天”
连他家里人都默认他是来讨债的恶鬼。
谈半生呜咽一声,痛苦抓着自己头发,心想还不如被烧了干净。
这时候他父亲就会勃然大怒,一把抓住他头发把他往外面丢,扯起吃饭的碗,碎瓷片和热汤热菜溅谈半生一头一脸,对他又打又骂,说他不懂感恩。
谈半生后来学乖了,每次他父亲再提那么些事情,就点头,小声附和他父亲说得对。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这样对待。
他说的是真事,为的是别人好,为什么到别人这里,他却成了满口谎言胡编乱造的骗子成了过来讨债的恶鬼
但凡他长大个几岁,就会晓得人言可畏的道理。
就会晓得有的人私底下的勾当做得龌龊,明面上就多害怕有人揭发出来。
譬如说他的父亲,家族的门风很严,不允许子嗣太多沉迷于女色,于是他贪花好色的父亲只能靠养外室来解解馋。
而他母亲完全仰仗着他父亲鼻息而活,自己的孩子,不能讨自己丈夫喜欢的时候,自然而然成了那个无足轻重的牺牲品。
至于谈半生出生的家族
管他呢,他们要的门风严谨是名声好听,出去说起来有面子,管他的子孙烂不烂到根子里,面子还是不能丢,养外室也要帮忙捂住。
比起面子来,谈半生一个好好的孩子算得了什么
他不当那个摆平一切的牺牲品,不当那个可以把一切过错推给他的讨债恶鬼,还能有什么用
至于城镇上其他的人,当然是一样的道理。
没有其他的原因。众人皆醉你独醒就是最大的原罪。
若是你还想把其他人拍醒过来,告诉他们自己喝醉时的丑态,更是罪上加罪,罪无可赦。
谈半生渐渐痛恨到了他自己的眼睛到了极致,将其视为一切苦难的根源。
在他备了刀,备了热酒,恨不得把一切祸患的源头挖出来一了百了的时候,有一个人找上了他。
那人穿着很华美的衣服,又不轻浮,衣服上的纹路颜色好像真的把九天上的星星摘了下来。
那人生了一副俊朗的好相貌,是真的容姿湛然,也不趾高气扬,会笑着轻声细语和他说话。
那人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说他的眼睛是上天恩赐,说他不是讨债的恶鬼,可以做高高在上的仙人。
那人甚至还摸了一下他的眼睛,动作很轻柔,好像是怕弄疼了这个常年眼眶周围青青紫紫红肿淤血的孩子。
谈半生准备好的刀一下子跌到了地上。
他想好好活着。
想证明给那个人看自己真的是有用的,自己的眼睛也是有用的,他真的可以成为超脱世俗的仙人。
想让那个人不后悔向自己伸出来的那只手。
谈半生改了名字,拜入了晓星沉。
用那个人的话说,就是“人一辈子那么长,没必要拿别人的恶意来折磨自己。你在别人恶意里度过前半辈子,还有干干净净的后半辈子可以活。”
于是谈半生改了名字,叫做半生。
他前半生活在世人恶意阴暗面里,活得困苦艰难,挣扎苟全一条性命已是不易,能用漠然之眼看这世间,是谈半生对这个天下所能做到的最大善意。
怎么能指望他爱这个恶意十足的世间,爱世人丑的嘴脸
这世上唯一能留住谈半生的,只有那个人向他伸出的手。
谈半生自制力何等惊人仅仅是回忆了一瞬过往,很快抽身而出。
他手上星辰刀抵住穆七脖子,纵然是独臂,杀意仍不减分毫
“你知道是什么支撑着我。”
他只想让他的师父活过来,再见他一面。
然后尘归尘土归土,穆七、魔族、自己,该杀的杀,该死的死。
他只是想再见那个人一面,不想那个人失望,看到自己面目全非的自己。
死是最好的隔绝方式。
穆七在星辰刀下意味深长地笑了。
“这就是天河”
祁云飞看面前的河流,不敢置信。
但凡眼前这条河,有一点半点的不同寻常之处,他都不会如此惊讶。
问题就是这条河连一点半点的不寻常之处都找不出来,连在河水里欢快摆尾游动的,都是最最普通的草鱼。
祁云飞简直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怀疑是清净方丈故意来蒙他们的。
不怪祁云飞,任是谁看到这样一条普通得只剩下游鱼水草的小河,深不过丈,都不会太把它往威严莫测的天河方向联想的。
所谓天河,沾了一个天字,自应是怎么气派怎么超凡怎么来。不求浩瀚璀璨如银河,也应该滔滔奔涌似大江。
横在他们面前这条河未免太丢天河的脸了。
陆归景好歹是一派掌门,虽说一开始见到天河的时候,神色微妙地扭曲了一下,却始终不失得体的大家风范。
至于陆地神仙,则多是一言不发。
他们到了沟通天人的地步,眼光也要比旁人毒辣深远,或多或少,还是能看出一点不一样的地方。
穆曦微怔然望着这条河,脑子里一片空白。
看到第一眼时,穆曦微这辈子所有开心的不开心的,烦忧的不烦忧的事情统统忘了个干净,唯余下从灵魂里来的轰隆声,自头皮深处炸开。
就好像他和这条河之间,曾经真的有过缘分深入骨髓,魂魄纠缠。
怎么可能
穆曦微勉力捡回一二神智,企图否定掉自己荒谬到可笑的想法。
天河向来是不执寺重地,自己连见都很难见上一眼,又哪里可能和天河有什么纠葛呢
可无论他如何这样告诫自己,那息息相关,同出一源的感觉却始终阴魂不散地挥之不去。
“是天河,至少是我要找的那条河。”
出乎意料,答话的是落永昼。
落永昼能知觉到。
河水里有物事向他发出几近宿命的召唤,熟悉到仿佛成了他身上密不可缺的一部分,让明烛初光也不禁发出欣悦的剑吟声,如同在迎接多年未归的老伙伴。
如他预计的不错,应当就是他百年前的修为。
落永昼确定后,反而不再贪看天河,毫不留恋地收回目光。,转而对穆曦微道“曦微,有一件事情,我得与你直说。”
穆曦微自从见了清净方丈以后,就一声不吭恍恍惚惚到现在。
即使他表面上看着仍是与往常并无二致,别的人见了少不得还要赞誉一句,好一个担得起大体,进退有度的年轻人。但落永昼是谁
落在落永昼眼里,那可就差了太多。
事实上也的确差了太多。
百年前这三个字,如同最恶毒,最阴魂不散的紧箍咒,将穆曦微画地成牢,勒得他永世不得超生。
纵然穆曦微自认不敢奢望,他看见落永昼目光转过来时,仍是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一点微薄的希冀。
一点微薄,渺小,明知道自己会被碾碎的下场,却还是因主人情思无法控制生出来的希冀。
他听见落永昼问他。
“你想做百年前的大妖魔主,还是想做百年后的替身”
“本来我想瞒着你的,后来看你这副样子,估计再瞒下去迟早走火入魔,比起大妖魔主也不差。还不如趁早从两个里面让你选一个称心如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