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上天入地,天下送来讨好他的灵植可以堆满一整座的不孤峰。
可是落永昼再也没办法给崔无质补上他喜欢的花花草草。
他把狗尾巴草和小白花全留下了,任凭它们自由开在不孤峰上,欣欣向荣。
落永昼和崔无质一样。
他不在乎那是不是地上无双天上罕见的花草,更不在乎狗尾巴小白花会不会有损剑圣威严,显得不够有排面。
落永昼只知道那是崔无质亲手种下的东西。
这便够了。
而此时躺在他掌心的那朵小白花
落永昼定睛去看,发觉赫然就是几百年前他送给崔无质那颗种子上长出的花。
他缓缓合拢了掌。
落永昼记得一段时间前,他在崔无质与祁横断两人墓碑旁讲关乎穆曦微的事情时,也有鸟雀给他衔来一模一样的一朵花。
轻飘飘落在他掌心上,像是一朵云,一颗糖。
像是崔无质留给他的最后一点温柔善意。
也许崔无质与祁横断,不过是换个形式存在于这世上。
也许他的一举一动,他们两个是看得见的,是知道的。
也许崔无质和祁横断,也会支持他那么做。
“师兄。”
落永昼对着手掌上的白花说,“你若在世,一定会喜欢曦微。”
“你一向纵容我,就再纵容我这一回。让我当作你在,当作你知道,当作你喜欢曦微。”
“冒犯了。”
他长剑出鞘,煌煌明光如雷霆天降,劈向白云间最高的那座主峰。
不孤峰裂为两半,却毫无天崩地裂的惊人响动,唯有幻境景物如烟云涌动,随着平滑向两边倒去的不孤峰,消散于落永昼眼前。
陆归景与祁云飞在台阶上发了会呆,骂了会老天爷,随即又为到底要不要杀穆曦微大吵一架。
陆归景说不能杀,你杀了他师叔怎么办。
祁云飞说必须杀,你不杀他师叔怎么办。
他们吵到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怒上心头,一拍两散,各回各峰。
两人一个从不孤峰北边,一个从不孤峰南边,鬼鬼祟祟上了不孤峰顶。
祁云飞想着一定要先下手为强,抢在陆归景过来前动手杀了穆曦微才算安心。
陆归景想着一定要先下手为强,抢在祁云飞动手前把他打晕拖下去关禁闭才算安心。
然后他们在不孤峰峰顶了遇见彼此,由于两人一个比一个心事重重,愁思郁结,根本没怎么看路,互相撞了个满怀。
祁云飞一惊“师兄”
该死,陆归景怎么会比他先他还能不能在陆归景阻拦下杀穆曦微
陆归景一诧“师弟”
该死,祁云飞怎么会比他先他还能不能从祁云飞剑下抢救穆曦微。
祁云飞刷刷抽出了剑。
陆归景也刷刷抽出了剑。
陆归景道“师弟,我知道你想一剑快剑,剑意如秋风扫落叶,密密无阻,去取穆曦微首级。这时候我若以大量灵力,打断你经脉中剑气运行,便可阻你。”
他火眼金睛,看出祁云飞的行事意图。
祁云飞镇定道“师兄,我知你长于比拼灵力。可我只要一剑风雷,使你经脉麻痹,你起码有一息是动不了手阻我的。”
他应对敏捷,想出对付陆归景的方法谋略。
他们又沉默下去。
陆归景与祁云飞从小相识,那么多年来练剑都是一起的,自幼要不就是祁云飞打架陆归景收拾烂摊子,要不是陆归景起争执祁云飞去给他出头,早已密不可分。
他们对彼此了如指掌,只要看对方的眉头是怎么皱,手又是怎么握剑,便可对对方下一步想干什么知道得清晰无遗。
祁云飞说“打吗”
陆归景说“算了。”
祁云飞很是欣慰。
他以为陆归景的死脑筋终于变通过来,他们之间不用上演一场同门相残的戏码,可以一起杀穆曦微共创繁荣新未来时,就听陆归景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力道
“人都走了,还打个屁打。”
祁云飞“”
他们绕了不孤峰一圈,神识搜遍了不孤峰每一寸角落,然后确定穆曦微的确是跑了。
祁云飞脸色很不好看,像是下一刻就会暴起杀人,冷冷道
“我就说姓穆的小子心怀不轨。倘若他一无所知,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跑下不孤峰去”
陆归景不语。
他心里仍是偏向穆曦微一无所知的。
但祁云飞说得对,穆曦微离开不孤峰的时候的确是太过微妙巧合,而自己手中,又没有可以证明穆曦微表里如一的证据。
“掌门”
这时候,弟子急促的叫喊打破了两人无形之间的僵持气氛。
他跌跌撞撞朝陆归景所在跑过来,等近了陆归景周身三尺,更是一个踉跄,扑跪在了陆归景身前,声声泣血
“您派去保护穆家的白云间弟子全都没了”
如晴天霹雳劈在不孤峰上。
通州穆府。
穆家是这座城中最大的人家,过往来人无不仰穆家的威风,每路过通州城,必定递上拜帖一份。
而穆家亦是秉承祖训的热情好客,但凡是递上拜帖的,无论士农工商,贩夫走卒,皆由管事备上好酒好菜与当地特产,请进来好一番招待。
这样一往一来之下,穆府常年车水马龙,各地的衣冠来客络绎不绝。
唯独今天是个例外。
穆府的大门紧闭,朱门上衔着门环的兽首眼睛里恰恰贱上两滴鲜血,透出一抹不详的猩红之意。
穆府所在,是通州城中最繁华,最热闹的街巷,此时却没一个人影,连野猫也识趣,不敢近这是非之地,迅速地跳上树枝,身影轻盈地消失在了树荫里。
大门内,穆曦微望着满地的断肢残骸,手脚冰冷,连眼睛都是晕眩的。
他不敢看。
离他最近的一只断臂手上带着个福禄寿的金戒指,指节因长年累月的劳作显得分外粗大,应当是厨娘的。
她做的一手好菜,穆曦微记得每当自己童年被父母训斥,闷闷不乐时,厨房给他端来的菜总是会格外丰盛,格外用心。
也许是甜滋滋的花哨精美的糕点,也许是刚刚摘下来尝鲜的时令蔬果,俱是能让穆曦微眼前一亮,抛开被训的不快的小惊喜。
穆曦微知道,这一道道菜肴甜点,都是出于厨娘的用心。
穆曦微和厨娘的儿子一般大,厨娘对他的感情自然不一样,常常在穆曦微面前把自己儿子贬得一无是处,念叨着她儿子要是能出落得有穆曦微以半俊俏,她也就心满意足,可以安心蹬腿闭上眼睛。
吓得穆曦微赶紧呸呸呸她几声,说大娘若是走了,谁给我做饭吃
厨娘擦干净手摸了摸他头,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说小郎放心,大娘给你做一辈子饭吃。
穆曦微离开穆府时,厨娘还叮嘱过穆曦微,说让他一定要早点回来穆府,好赶上她儿子的喜酒。
她不放心穆曦微在外面风餐露宿的,吃也吃不好。一想到自己精心喂大的孩子要受这个苦,厨娘每次说着说着都要掉眼泪。
她不知道的是穆曦微再也赶不上她儿子的喜酒,也再也吃不到她做的东西。
厨娘的手旁边躺着另一条被砍下来的手臂。
那条手臂看着更为粗壮有力,小臂上结结实实地打着护腕,手掌中仍然紧紧握着一把连环金刀。
穆曦微识得这把金刀,识得这只手。
这是他们家护院之首,武艺高强,素来很有威望,穆曦微称他一声王叔。
王叔喜欢喝酒,喝醉了便高谈阔论自己一把连环金刀行走江湖的往事,迷迷瞪瞪地睁着眼,开始吹嘘自己当年是何等英俊潇洒,何等打遍天下无敌手,引来佳人倾心侠杰结交。
他曾救过穆曦微祖父和父亲的命,也就教过穆曦微许多武艺。
穆曦微父亲性情板正,对他这个独子素来严苛,穆曦微小时候是被训着长大的。
每次他被父亲训到一个人闷闷不乐的时候,王叔就会带着一坛酒,一碟花生米来找他说话逗乐解闷子。
他会给穆曦微讲江湖里那些豪侠美人,荡气回肠的故事,会教穆曦微许许多多稀奇古怪却又莫名有用的小招数,最后给穆曦微倒一杯酒,拍桌子说男子汉大丈夫,哪有喝一杯酒过不去的事情
穆曦微尝试着小小抿一口,结果被辣得流下了眼泪,从此对这种东西敬而远之。
穆曦微想要学剑的时候,王叔跟他发了好大的脾气,说真男人从不唧唧歪歪用剑,穆曦微敢学剑他就不认自己有穆曦微那么一个侄子。
穆曦微只有在习剑的这件事上犯犟,一句话都不听王叔的,把他气得够呛。
那是自己一手带大,看着他从牙牙学语的幼童长成翩翩少年的孩子。
王叔能怎么着他
最后他还是给穆曦微寻来了许多失传的剑谱,一面冷哼着说穆曦微不学他的东西,将来一定悔到肠子都青了,到时候哭着求他也没用。
然而都没了。
答应过他要给他做一辈子的饭,答应过要对他倾囊相授的高超武艺都没了。
穆曦微幼时回忆里最灵巧的手,最用力的臂膀,都没了。
它们离开它们的主人,失去它们的生机,变成了一摊躺在那里的碎骨烂肉。
过不多久就会腐烂在这里,引来一堆堆追逐着腐肉而来的蚊虫苍蝇。
到最后,蚊虫苍蝇也懒得光顾;任由他们化在泥土里作最后的归宿。
穆曦微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
他越看,身体越冷,头疼越重,到最后连站都站不稳。
可穆曦微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近乎自虐,乌黑的瞳仁根本没转哪怕一下。
他在一刻之前还在不孤峰上。
穆曦微自从得知剑圣是想收自己为徒,喜从天降,别说是谋划着怎么逃离白云间,便是直接赶他,穆曦微也是能待得稳如泰山不肯走的。
他那几日在不孤峰上过得悠闲自若,除却剑圣迟迟不归,友人洛十六又不告而别,无人可说话解闷外,其他倒是不差。
穆曦微平静的生活被一张传讯符打破。
上面是潦草的几笔字迹,糊成一团,看得出其主动笔时必定着急到了极处
穆府有难,速回
署名是洛十六,另外附了一道传送符。
穆曦微看清那几个字后,手一抖,差点把两道符一同摔到了地下。
传讯符上内容对穆曦微而言关系太大,他赌不起万一的可能性,也来不及细究,只确定其上的确是洛十六的气息无误后,就急匆匆撕了另外一道转讯符。
天旋地转,景物变换。
他来到了自己曾经生长,深为眷恋的地方。
来到了他不愿意承认的人间炼狱。
他看见了一地碎瓦残垣,层叠楼阁,雕梁画栋都成了令人唏嘘的废墟,看不出它们拥有过的富贵荣华。
那是身外物,不要紧。
但是等穆曦微站定下来,看得更清楚,也嗅到血腥气的时候,他崩溃了。
上到穆曦微的父母宗老,下到烧水洗衣的粗使佣人,穆曦微认得清每个人的长相,叫得出每个人的名字,甚至记得每个人的喜好。
然而那些活生生的,陪伴了他一整个童年的人,全部做了地上怒目圆睁的头颅,做了地上肢体分离的尸骨,甚至是做了根本看不清本来面貌的碎肉。
穆曦微不知道死是什么滋味。
但他那一刻,也和死了差不多。
全都没了。
看着他长大的人,他想保护想回报的人。
爱他的人,他爱的人。
他这前半生活着的意义所在,全都没了。
从此哪怕穆曦微名扬天下,哪怕他功成名就,也不会再有人记得通州城中有个叫穆曦微的少年,不会有人记得他人生前十八年的往事。
那和死了有什么两样
穆曦微顺着视线,看到了自己只剩下一口气的父母,和踩在他们身体上慢条斯理冲他露出一个挑衅笑意的黑衣人。
黑衣人是在等他来。
等他看到穆府满门覆灭的惨状,看到自己父母的死相。
穆曦微不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
等他再度恢复神智的时候,黑衣人身上被扎成了血窟窿,自己的佩剑折断在一边。
看样子是因为扎黑衣人的时候承受不住力道折断的。
而他倒在地上的父母,眼里光彩渐渐暗淡。
“爹娘”
穆曦微踉跄了几步便摔倒在地,他尝试挣扎撑起自己,却都做了徒劳无功的努力,最后是凭着手上力量硬生生爬到了穆家家主夫妇的身边去。
他手掌被砂石磨得一片血肉模糊。
“曦微。”
穆家家主断断续续开了口,声气短促,不用心聆听完全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你要忘了这些,好好活下去。”
穆家家主身为一家之主,担着几百口人的性命,为人处事,当然一丝不苟,无可挑剔。
穆曦微是他独子,将来的穆家家主。因着这个,穆家家主对他的管教一向很严,容不得穆曦微言行举止上出一丝一毫的差错,事事要求完满无缺。
穆曦微很少看见他父亲的笑脸,得他父亲一句推心置腹的心里话。
可是这位不近人情的父亲到最后,对自己孩子的全部盼望也不是让他报仇雪恨,出人头地,替穆家满门几百口人出了这口气。
他身为父亲只有一个最朴素,最殷切的期望
那就是让穆曦微好好活下去。
“爹爹,不要”
穆曦微泣不成声,一个句子都说不连贯,他拼命摇头,眼泪不要钱似的落下来,卡得他喉咙生疼。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穆家世世代代与人为善,为什么会招惹杀身之祸
他明明已经把黑衣人杀了,为什么他父母还是会死
为什么
穆夫人喘了几声,脊背剧烈起伏,好不容易出来一句,说“曦微,乖,别哭,好好活下去。”
她想说穆府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庆幸你不在,都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你是我们全府人的骄傲,是我们全府人最疼爱的孩子。
有你在,穆家就在。
其余的不要多想,不要拿他们的痛苦来折磨自己。
可她残余的一口气支撑不了那么长的话。
穆夫人模模糊糊看见自己儿子扭曲的脸和通红的眼眶,想要伸手去帮他擦去眼泪。
像小时候那样,拿帕子给他擦完眼泪,拍着他的脊背柔声细语哄她
她告诉穆曦微有娘在,不要怕。
娘陪着你呢。
一直一直陪着你。
穆夫人手伸到一半,便僵直在空中不再动弹,似一个母亲最后的,不愿服输的僵持。
最后穆夫人仍是输了这场角力,败在了死亡战无不胜的战旗上。
她纤白的手掌无力跌下,重重落在地上,惊起了一片尘土。
而穆夫人那双平时总是柔和似水,笑意盈盈的眼睛却至死未合。
她放心不下自己的孩子。
死不瞑目。
穆曦微跪伏在地面上,手肘撑地。
他已经不在乎那些刺进自己膝盖,刺进自己肘弯的尖锐碎片,甚至希望它们刺得更深,以疼痛来唤醒自己一点神智。
穆曦微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