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永昼黄金面具仍留着半张,将落未落地搭在了他脸上, 旁人望去, 只模模糊糊窥得见他隐约的半脸轮廓, 和眸中淡淡波光。
剑圣一败和这张脸的惊鸿一瞥,他们甚至分不清哪个更惊人,哪个更震动人心。
没有一个人敢在当下的情况对落永昼生出任何幸灾乐祸的嘲笑, 居高临下的怜悯, 只是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凡人怎么敢去伸手去攀云上之月, 皎皎不群
凡人怎么敢去迈足追逐天光一线, 摄人心魄
穆曦微剑锋在劈开落永昼面具后,自然而然顺势一下, 抵在落永昼喉间。
他离落永昼的咽喉要害, 仅隔着一层薄薄的肌肤。
他离他灭族仇人的咽喉要害, 也仅隔着薄薄的一层肌肤。
只要他一剑下去,他可以结束这长达数年的梦魇, 可以告慰血仇, 一剑尘归尘土归土。
这是穆曦微最盼望的事。
也是他如今活在世上唯一的意义。
可他不能。
因为那张脸,穆曦微识得。
说熟悉也不熟悉, 他只有在一个晚上,匆匆忙忙地看过一次。
说不熟悉也熟悉,那是他白天日日牵挂, 晚上却做梦也不敢梦到的脸。他怕自己沉溺在梦里, 越陷越深。
那还是落十六和他在一起时的日子。
落永昼自己大概都不记得自己鬼扯过多少话, 又把他戴的面具吹出了多少天花乱坠的含义, 穆曦微却把他说的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尤其是只有他的心爱之人才能见到他面具底下的真容那一段。
那一段穆曦微初听之下深深懊悔自己的冒犯,颇觉尴尬,每每回想起来,都有羞愧得无处容身之感。
可能是他和落十六一同走了一段路程,转了那么些时日,经历得多了,穆曦微回想起来的尴尬,尴尬着尴尬着就变成了酸。
他不知道自己在酸点什么。是酸落永昼的真容只有那个心爱之人能见到,还是酸能见到落永昼真容的人不是自己。
没等穆曦微酸出一个一二三四五,把自己酸的来由有条有理地整理出来,然后一一分析原因,列举克服,告诫自己克己守礼,反省自己轻浮浪荡的时候,他的理智就已经压不住情感。
若他当真是个十全十美的好人,道德楷模的正人君子,他该像上面说的那样,一步步来,反省自身相安无事。
或者说若他真是这样子的人,根本连反省自己这个步骤都不会有。
因为真正的道德圣人言行举止都是拿尺子量着比着来的,根本不算酸些有的没的。
可穆曦微不是。
他归根结底也只是个有爱有恨的普通人,是个心头热血一上来抛头颅洒热血不管不顾的少年。
于是穆曦微乘落永昼熟睡之时,偷偷掀了他的面具。
其中还因为穆曦微头一次做偷鸡摸狗的坏事,心里发虚,手上发抖,沉重的黄金面具差点砸上落永昼鼻梁。
也亏得他是穆曦微。
是体内剑气与落永昼同出一源的穆曦微。更是落永昼全心全意信任的人,才能在老虎打盹的时候偷偷撩拨。
换个其他人,别管落永昼睡没睡熟,远隔着八百里大概就有明烛初光剑气横空而出去追杀。
然后他看到了落永昼的脸,看到他熟睡时合上的眼睫和一弯唇角,比起白日招摇过市时拉的仇恨而言堪称温和无害。
他在月光下看见了此生最美之景,如梦似幻。
穆曦微手忙脚乱把面具给落永昼盖回去去时,差点又磕到他的鼻梁。
他脸红耳赤,对着月亮想了一会儿自己到底是现在自刎谢罪比较好,还是等报仇以后自刎谢罪比较好。
冷清清的月光如水,把穆曦微整个人浸在其中,硬是把他给浸清醒了。
穆曦微冷静想,自己现在自刎谢罪,等落永昼醒来的时候就是一滩血加一个冷冰冰的死人,一定会吓到不知原委的落永昼。
若是等报仇以后自刎谢罪,落永昼一定会觉得他莫名其妙没担当,一辈子都在浑浑噩噩地为着旁人活瞧不起他。
所以不如不自杀来得好。
穆府灭门时,穆曦微真的是万念俱灰,觉得他活在世上仿佛是个没有根的人,不知来历,不知去处,活不活都没什么意思,没什么差别。
他这会儿改了主意。
世上还有落永昼。
他想好好活着,想多和落永昼走一段路,想和他相处一段时间,多看他几眼。
无论是平平无奇的那张面具,还是面具底下惊为天人的那张脸。
在穆曦微眼里看着都一样好。
于是穆曦微对着月光吹着风,下定了主意。
他打算一切老老实实坦诚对落永昼交代,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如果不杀不剐,那就用尽全力好好活下去,好好和落永昼一直待下去。
那时候的穆曦微就那么点微薄的愿望。
殊不知年少时的时光太匆忙,年少时的诺言最轻薄。
不是真心不够,而是变数太多。
没等他第二天早上和落永昼坦白,魔族的大乘首领、妖魔主的真实身份接踵而来,在原本尚算平静的水面了溅了个底朝天。
再然后,就是洛十六不告而别,他在父母墓里发觉了剑圣的剑气,在白云间听到了落十六的死讯。
大概是他真的不配。
每次他想抓住的美好善意,最后都会被残忍地一一践踏,一一打破,告诉他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的幻象妄想,不得长久。
镜花水月终究有花有月,皎洁轻盈,柔软芬芳。
幻象妄想也终究被他目睹过,世间至美,身临其境,以假乱真。
怎么能接受到头来不过碎镜一地,清水一捧
怎么能接受表象后面血淋淋的,修罗地狱一般的事实
穆曦微成了大妖魔主。
魔族的属下恭敬请教他的名讳,黑衣面具的妖魔主想了片刻,平淡地回他了两个字。
他说他叫长夜。
穆曦微记得母亲提起过自己名字的意象,说他叫曦微,是取晨光熹微的同音之义。
不求他如日出之阳,普渡世人。但求他一辈子能活在日出之阳下,一身清清白白,无脏无垢,一生圆圆满满,光明和煦。
少年意气总比天高。
穆曦微听到母亲的期许时,总是觉得不以为然,觉得一个人过得好算什么,拉上旁人一起过得好,才算是真本事,算是真慈悲。
他想做日出之阳,普渡世人。
可惜这一遭遭走下来,他没了家人,没了所爱,无亲无故,孑然一身。
杀他至亲至爱的人是世间至正光明,为了他身上背负的至邪本源拔的剑,动的手。
换个说法,若他身上没有妖魔本源,剑圣不会注意到他,更不会对穆家明镜台与落十六动手。
这些血债一笔笔写到最后,都是他该背负的孽。
面具下的穆曦微垂下眼睛想,他还有什么脸用这个名字,有什么脸说自己如日出之阳,有什么脸活在光明中呢
不如叫长夜罢。
长夜不绝,永无尽头
也永无出头之日。
最后,穆曦微选择用一份战帖来终结。
剑圣滥杀无辜该死,魔主也不该存在这世上。
本来穆曦微打算得好好的,以为这尚算一个两全其美的对策。
命运像往常无数次那样,对他再度伸出了愚弄的手。
他一路杀到了长城底下,对剑圣出剑,劈开了剑圣一半的黄金面具。
穆曦微在黄金面具底下见到了一张被他几乎刻入骨子里去,永生永世也难以忘怀的脸。
他少年时懵懵懂懂动心,以为这是他世上一切,人间唯一的人,是杀他父母,灭他满门,屠他宗门的血仇仇人。
怎么会有比这更好笑的事
怎么会有比这更讽刺的事
剑圣看他像一个傻子一样在那儿把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引为朋友,引为知交,引为挚爱,被耍得鞍前马后团团转
滑稽吗好玩吗满足吗
穆曦微想质问落永昼,想怒吼,想拔剑落得一个干脆利落。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唯有面具下无声落了几滴泪,眼睛血红。
眼泪渐渐满面,穆曦微体内的妖魔本源也愈加躁动不安。
魔族天性嗜血好战,穆曦微原本通过压制体内妖魔本源的方式来压制他麾下魔族天性,使得他们听命于己。
要不然魔主约战剑圣这种大场合,正常状态下,魔族怎么可能还会乖乖静待于后方,而不是扑上去与人族厮杀混战成一团
然而穆曦微本人也不会想到,黄金面具下藏的竟是落十六的脸。
他预料不到自己的这场心神失控,也预料不到妖魔本源躁动之下魔族的失控。
随着魔族仰头的嘶吼声震云霄,兵戈出鞘,人魔两族混战成一团,鲜血如雨,断肢零落,修罗地狱场景重现人间。
落永昼将一切看在眼里,无声而疲惫地轻叹了一声。
他不想与穆曦微为敌。
恰恰相反,他太想穆曦微活了,甚至不惜拿自己性命给穆曦微铺路。
可是自己的性命落永昼可以慷慨,旁人的性命他不能坐视不理。
穆曦微失控,魔族暴动
他不能死。
明烛初光扫过的剑风荡开穆曦微的剑,落永昼抬头。
战场骤然为之一亮,仿佛云间的明月遥遥跨过千山万水来到暗无天日的人间,直将人望得舍不得眨眼。
天下第一的美人与天下第一的剑。
相得益彰。
无论是胜是败,都是旷古绝今的不朽传奇。
那场妖魔主与剑圣的约战,虽说剑圣首战失利,最终却僵持不下,仍是以双方的各自退让一步而疯魔。
大妖魔主却像是发了疯一样,战帖不要钱地跟雪片似往剑圣那儿递,疯狂地想见剑圣一面,统统又被白云间拒之门外。
“师叔。”
如今两族局势如箭在弦上,陆归景时时忧心,眉眼上也未免带了一些凝重出来
“今日魔主又换了一座城池。”
大约是战帖一直被拒的缘故,穆曦微竟是另辟了一条蹊径出来。
他每隔三日便攻一边境城池,只破阵法,摧城墙,而不对城中百姓守卫动一根毫发,兵不血刃。
魔族对他怨声载道,沸反盈天,当然有不少胆子大的魔族,纷纷挑了人想要下手,以此来挑战大妖魔主的权威,却全部在穆曦微的一眼下化成了灰。
大约杀了那么几千上万个刺头以后,剩下的魔族都被穆曦微的铁血手段收拾得服服帖帖,只能乖乖听他号令。
然而人族也并不领会这位大妖魔主兵不血刃的好生之德。
他们反倒是更加将穆曦微恨得咬牙切齿,认为他是故意挑衅,往人族脸上啪啪地抽耳光。
被穆曦微破阵法,摧城墙的城池越来越多,聚在白云间请愿请剑圣下山动手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他们的想法也很简单。
他们打不过魔主,自然会有人替他们动手,替他们找回场子。
剑圣身为人族的守护者,他不充当其冲,谁来首当其冲
落永昼撩了撩眼皮“死人了吗”
陆归景犹豫一下,答道“暂且未有。”
说到这个,陆归景是切切实实打心里佩服穆曦微的。
他所到的城池,一座城池动辄几十几百万人实在常见,穆曦微却偏偏能不伤一人一物,不能一草一木。
不管是好意慈悲,还是恶意打脸,能做到这个地步,能控制到这个地步,就都是臻到了极处的造化,只配叫人仰望。
陆归景佩服他的修为,更佩服他的心性。
他被灭门,被欺骗,被愚弄,最终被沉沦到妖魔主的身份,却始终都不曾把加诸于己身的痛苦奉还报复给无辜世人。
的确值得佩服。
落永昼说“那便先搁着。”
他声音里或多或少带了些彻底厌倦的疲态。
事实上,落永昼未像众人所想的那样在不孤峰顶瘫着俯瞰世间,好吃好喝好睡,苍生疾苦一概不沾他。
他这些日子跑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
他几乎跑遍了世上所有艰险的,隐秘的秘境,看过什所有不为人知的角落,也拜访了所有有本事的人,不拘佛道儒,也不拘出世入世,隐居不隐居。
落永昼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
他想得一个答案,得一个天下与穆曦微能不能两全的答案。
然而他走过的所有地方,见过的所有人告诉他的答案均是出奇一致。
他们说不能,而这不是落永昼想要的答案。
他仍不死心,仍想寻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
还有机会。
还有他没走过的地方,还有他没见过的人。
陆归景不知是这几日内第几次登上了不孤峰,这次带来的消息却全然不同。
他哑声道“师叔,有人死了。”
说起来不过是个你推我我推你,魔族有人看不惯穆曦微于是群起动手,人族又要誓死捍卫自己城池尊严,恰巧形成了里外夹击之势。
在内忧外患下,穆曦微没能完全揽过大局,稍有不慎之下,就有人族在这场中死了。
先前穆曦微不动手,也不许魔族动手,人族嗤之以鼻,以为这是恶意是,还不如动手来得好,至少来得痛快,好歹能保全一个体面尊严。
等魔族真正动手时,死去之人的性命如热油滚进了锅里,顿时炸翻天。
围在白云间底下情愿的,下跪哭诉的,躁动不安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多不多,声音甚至可以传遍白云间山脉权利,响彻高峰万仞。
死去的人估计也不会想到,自己活着时候在亿万众生里根本不值一提的性命,在死后竟会这样值钱。
值钱到能彻底点燃人魔两族的仇恨,能挑起人族压抑已久的怨言,甚至能左右剑圣手中的那把明烛初光,和大妖魔主的性命。
陆归景见落永昼不答话,又小心翼翼道“师叔,现在人族的天也快黑了。”
魔域那里自古以来就是无边无际的永夜寒冷。相较之下,日夜轮回,四时更替,一直是人族是骄傲的。
他们看重这些,觉得有这些,有阳光阴影,有风霜雨雪,有花开花落,自己才活得像个人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