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宣语虹并不是傻子, 在一开始知道抱错孩子之后, 她就有了这个疑惑, 但是很快, 这个疑惑就被她深深地压. 在心底里。
宋丹青是她亲手娇养出来的小公主, 她的时间、精力、感觉统统都给了宋丹青，十六年养大的小公主和一个素未蒙面的亲生女儿, 宣语虹选了前者。
既然选了前者，那宣语虹就不允许有任何可以威胁到宋丹青的东西存在，她生怕会影响到宋丹青，在知道林家是那么神奇的人家之后，更不想要将宋丹青送回去, 她无法忍受自己娇养了十六年的女儿被人那么苛责虐待，最后她选择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没发现。
不管林家人做了什么, 宋丹青都是无辜的, 大人的事情怎么能怪到孩子身上呢？尤其是宋丹青当初还是个婴孩。
宣语虹强迫自己忽略忘记这件事情, 同样强迫宋玉俊忽略遗忘这件事，她不允许任何人去查, 并且在夜以继日对自己的洗脑之下, 她自己都忘记了这件事。
有的时候, 父母对子女的偏爱和双标，是没有底线的。
别人家的孩子酗酒, 那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家的孩子酗酒, 那就是工作压力太大职场要求没办法；别人家的孩子过年回家不给老人带点礼物，直接空手上门，这孩子就是不孝，自己家的孩子空手回来，那是年轻没什么钱，小年轻不让老的补贴就是有出息了，干什么要求我们孩子别的？
很多事情并不是当事人看不清，而是不愿意看清，只要最后一抹遮羞布没有被掀开，她们就可以在之后的日日夜夜里继续欺骗自己。
宣语虹就是这个样子。
她日日夜夜强迫自己忘记这件事情，给她自己洗脑，到了最后，她就真的忘记这件事情了，哪怕已经和林丹青闹翻，对林丹青极为厌恶，她也忘了去查当年那件事。
直到现在，由宋兰璐亲手将那最后的一抹遮羞布掀开。
宣语虹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要辩驳什么，最后她有些虚弱地笑了一下，近乎哀求地说道：“…… 璐璐，先跟妈妈回家。”
“这件事情，妈妈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好不好？”
宋兰璐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宣语虹，并没有说话。
宣语虹的心跳有些快，她隐隐约约的，总感觉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但是，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小姑娘，是她的亲生女儿，
一贯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璐璐。
小姑娘已经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褪. 去了当初的黑与脏，精致的五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宣语虹这才发现，宋兰璐与她年少时至少有五分相像。
登时，一股暖流划过宣语虹的心口，那种血脉相连、传承于她的感觉，竟然让她感觉出奇的不错，几乎要压下她心底缓缓升起的那股不安。
宣语虹笑了一下，想要去拉宋兰璐的手，却在要拉到宋兰璐袖子的那一瞬间，宋兰璐往后一退，让宣语虹拽了个空。
宣语虹脸上的笑意一僵，宋兰璐已经低下了头，并不再看着宣语虹，她喃喃道：“…… 太晚了。”
宣语虹没有听清楚宋兰璐说什么，下意识地向宋兰璐靠近一步，道：“…… 什么？”
宋兰璐没有抬头，只是又后退了几步，宣语虹只能看到宋兰璐的头顶。
好一会儿，宋兰璐才低低地说道：“…… 我等了很久。”
“我期待了一次又一次。”
“你是我的亲生母亲，你怀胎十月将我生下来，你以为宋丹青是我，所以你对宋丹青关怀备至，所以你将她宠成了小公主，但是现在我回来了啊，我以为你也会爱我，哪怕只有给宋丹青的十分之一呢？”
“我真的很期待…… 也真的很爱你，我想让你爱我，于是我加倍地去爱你，只是想让你多看我一眼，多爱我一点，一点点就可以……”
宋兰璐低低地说道，她的声音带着一股沙哑和悲凉，让人的心都渐渐凉了下来。
宣语虹想要上前抱住她，却被宋兰璐狠狠地甩开了手，怒喝道：“——别碰我！”
——“啪！”
那一下打在宣语虹的手背上，打的不轻，宣语虹那只保养得很不错的手，都透出一股红色。
“那天晚上，我们回到家，宋丹青准备的是星朝大餐，我从来没有吃过那种东西，更不懂得什么礼仪，那些餐具我根本不会用，如果是真的欢迎我，又怎么会准备那种东西？”
宋兰璐万分疲惫地说道：“…… 宋丹青又不是一个不细心的人，她准备那些东西，宋臻飞还在饭桌上说出那样的话，不就是为了给我一个下马威，让我认清楚自己在宋家的地位吗？”
“可是明明我才是你们的孩子，那是我的家，为什么我回到自己的家里，却有那样尴尬而让人瞧不起的地位呢？”
宋兰璐缓缓地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问着宣语虹，“为什么呢？”
宣语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愣愣地看着宋兰璐，仿佛在逃避着什么。
宋兰璐并不在乎她的反应，只是继续道：“…… 没关系，毕竟那是陪了你十六年的女儿，是你的亲儿子，他们加在一起，当然比我更重要。”
“我理解…… 我明白…… 所以我精神高度集中，一点也不敢放松，生怕闹出了什么笑话，让你们讨厌我。”
“幸好，没有出什么乱子。”
“幸好，我给你们留下了好印象。”
“你带我进入了一个干净整洁的房间，你知道我有多么激动吗？我活了十六年，第一次住到卧室里，第一次有了床，而不是被破旧沙发和烂衣服组成的东西。”
“那个房间里明亮整洁，有光有灯，不会像那个阴暗潮湿的杂货间，藏着那么多肮脏可怖的虫子。”
“…… 哪怕这对你们来说是微不足道，但是对我来说，这仿佛是天堂。”
“我下定决心，要好好报答你们，要好好爱你们，不给你们添一点麻烦，不让你们有任何一点为难，你们将我从深渊中拉出来，你们救了我，我一定要报答你们。”
宋兰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圈已经红了。
宣语虹死死地咬住下唇，她看着宋兰璐渐渐红起来的眼睛，那沙哑的声音就像一把尖锐的匕首在凌迟着她的心，她想要制止宋兰璐继续说下去，但是张口嘴的那一瞬间，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宋兰璐沉默了好一会儿，继续道：“…… 那时候我生病了，我发烧了，烧的很重，其实我已经习惯了，在林家不也是这样吗？就算是烧到昏迷，也没有人管你，还得继续干活，只要不死，就没人管你。”
“但是我好希望…… 好希望你能发现我生病了啊……”
“宋丹青任何一点点不对，你都能轻而易举地发现，你知道宋丹青喜欢吃什么，宋丹青喜欢喝什么，宋丹青但凡少吃一口，你都会忧心忡忡。”
“我也是你的女儿，你会不会将这种关心分给我一点点呢？”
“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动弹不得的时候，还在幻想着你可以来敲响我的门，或许是因为执念太强，好多次我都感觉自己听到了敲门声。”
“但是你并没有来看我。”
“那么久，都没有敲响我的门。”
“那时候，我突然觉得，其实这里也不是我的家。”
“只要我没有烧死，都没有人会管我。”
“不…… 不是的……” 宣语虹颤. 抖地挤出了几个字，她想要反驳些什么，她想要告诉宋兰璐自己多么在乎她多么爱她，但是这个时候，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哀求地看这宋兰璐，似乎在祈祷她不要再说下去。
宋兰璐却没有在意宣语虹的动作，她只是有些飘忽地回道：“是吗？”
不等宣语虹回答，宋兰璐继续说道：“…… 然后，宋臻飞来找我，他告诉我，别以为自己姓了宋，就是宋家的小姐了。”
“他说我不配。”
“可是我是你和宋先生的亲生孩子，我为什么不配？”
宋兰璐的声音带着几分虚弱，她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像是病入膏肓的病人。
“那时候，我再一次确认，这里并不是我的家。”
“没有人欢迎我。”
“宋臻飞、宋丹青他们都不欢迎我，宋臻文那个时候不在，你和宋先生对我也是冷冷淡淡的，有我没我没什么区别。”
“所以你们才没有人上来找我，你们根本不希望我出现在楼下，你们希望我不存在。”
“我发着烧，躺在床上，真的觉得自己不如死了算了。”
“反正也没有人需要我，不是吗？”
宋兰璐轻轻地问道，她明明没有流泪，但是字字仿佛都在泣血。
宣语虹沙哑道：“…… 不…… 不是的……”
宣语虹想要告诉宋兰璐她在乎她，她要她，她真的很爱她，但是一抬头，看到宋兰璐那一双麻木而荒芜的眼睛，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宋兰璐也完全不在乎宣语虹说了什么，她只是顿了顿，深深吸气吐气，似乎想要压抑自己沸腾的情绪。
宣语虹的车停的位置比较偏，又有树木遮挡着，本来是为了一会儿上车的时候不要那么热，现在却成了天然的屏障，她们两个的动静并没有吸引到什么别的人围观。
宋兰璐突然笑了一下，只是那个笑容带着无尽的悲伤，让人的心都苦涩起来。
比哭还让人难受。
“但是后来，你带我去医院，对我那么好，让我以为，其实你还是在乎我的。”
“其实不过是我蠢而已。”
“烧成那样了，不带去医院，还在家里等死吗？”
宋兰璐低低地笑，那双眼睛却满是悲伤和麻木，宣语虹本来有满满一肚子的话想要说，但是看见那双眼睛，就仿佛触了电一样，只能狼狈地扭开头，竟然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 可是，很快，所有人都在骂我。”
“家里的佣人，总是在我出现的地方出现，然后说我是扫把星，说我该死，说我应该滚，说我连宋丹青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我躲了好多地方，都躲不过他们。”
“我先要藏在自己的房间里，你还要一直劝我出来，我不想让你担心，于是就出来，继续被那些人追着骂。”
“他们骂了好久好久，骂道我都觉得我是扫把星，我不应该活着，我应该去死，不应该跟你们添麻烦。”
“于是我真的想要去死。”
“最后，我给你发了一条短信，想要谢谢你对我的照顾，想要永远地离开。”
“但是你出现了，就像天神一样，你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么感动吗？”
宋兰璐虚弱地笑了一下，低低道：“…… 我以为我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我以为…… 我也有得到幸福的权利。”
“我以为……”
“但是，我不过是从一个深渊，走到了另一个深渊而已。”
“家里的那些都消失了，学校里的那些又开始了。”
“在学校里，宋丹青只把我当陌生人，她的朋友调侃我和她一个姓，她还说根本不认识我，一个姓的多了去了，仿佛跟我沾上一点关系，就是多么罪恶恶心的一件事一样。”
“这个时候，我终于确定，宋丹青多么厌恶我。”
“班里的老师讨厌我，学生也讨厌我，他们会在我身边大声嘲讽着我，会故意撞我的桌子，将一切撞到地上，然后再骂我不长眼，他们会将我的书画的一团糟，甚至会撕掉我的书，他们肆意的辱骂我、嘲笑我、侮辱我。”
“如果在以前，我会冲上去打架，会让那些嘲讽我的人统统付出代价，但是现在，我不行。”
“这会让你难堪的。”
“所以我只能忍，忍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
“绝望的日子，仿佛没有尽头。”
宣语虹终于哭出来了，她哭泣着哀求道：“…… 别说了，璐璐，求求你，别说了……”
宣语虹慌乱地向后退，仿佛受到上海的那个人是她一样。
宋兰璐低低地笑，声音中都是苍凉。
“那个时候，我只有小白这么一个救命稻草，只有他不嫌弃我，只有他不讨厌我，只有他需要我，他会舔我，会蹭我，会对我叫。”
“那是黑夜里…… 唯一的光亮。”
“你不知道他对我多么重要，没有他，我可能早就受不了了。”
“但是最后，他还是被人扔了，故意的。”
“我的房间门关的严严实实，窗户也紧紧地关着，小白从来不是一个喜欢乱跑的猫，不是有人故意扔了他，怎么可能会消失不见？”
“我真的要疯了。”
“但是你对我的绝望和崩溃视而不见。”
“不要再骗你自己了，你的心里，根本没有我。” 宋兰璐定定地看着宣语虹，突然一笑，“我那时候在发烧，你可以将没有一分钱的我赶出去，又能对我有什么感情呢？”
宣语虹抖得厉害，她哀求地看着宋兰璐，唇角哆哆嗦嗦的，好半晌都张不开。
宋兰璐略带讽刺地笑了一下，声音很轻，“你看，我期待了那么多次，原谅了那么多次，但是从始至终，你都没有让我如愿过。”
“我做错过什么吗？”
“我没有。”
“我本来应该是你的孩子，在宋家被娇养着长大，但是却在林家受了十六年的虐待，我这都是代替宋丹青受的，为什么宋丹青不感激我？”
“受了十六年苦楚的亲生女儿终于被找了回来，你作为我的母亲，为什么不心疼我？”
“我没有对不起你们任何一个人。”
“但是啊…… 我的父母，我的哥哥，连一点点公道，都不愿意替我讨回。”
“如果是宋丹青被人伤了，哪怕破了点皮，你们都会找上门，闹个不死不休吧？”
“为什么我受了那么多年的苦，你们就可以视而不见呢？”
“我累了。”
“我已经不想再期待了。”
“那里不是我的家，我永远都不会再回去了。”
宋兰璐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扭头就走。
“璐璐……！” 宣语虹惊恐地叫了一声，连声音都没有收。
宋兰璐的脚步一顿，但还是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就仿佛要这么永远走出宣语虹的视线一样。
宣语虹想也不想地就追了上去，但是她向来都是穿高跟鞋的，根本跑不起来，完全追不上，就只能这么看着宋兰璐一点一点渐渐消失在她的视野范围之内，
…… 就仿佛永远、永远消失在她的世界之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