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垫着温软的金丝菱纹绒毯,一阵阵瑞龙脑的香气从香炉中幽幽飘了出来,馥郁沁人。面前的食案上,摆着肉脯、酪酥、乳粥……身着青色襦裙的宫女站在水晶珠帘下,再远处是青衣贴里的内监,重重宫闱看不见尽头。
仿佛昨晚的腥风血雨,只是一场幻觉。
薛棠饿了一个晚上,看着面前这些美食,食指大动。
紫宸殿的新主人坐在她对面,一身玄色窄袖的斓袍,束着镶碧鎏金冠,双眸含笑,撑着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薛棠被他看得吃不下饭,象征性地喝了口乳粥,然后放下勺子,“那个……我饱了。”
她不知现在该喊殿下,还是陛下,装作没在意地糊弄过去。蔺湛并不介意这个,将一盘酪酥往她面前推了推,“你没吃晚饭,早膳也不用吗?小心饿肚子。”
薛棠含了一小口酪酥,低下头用袖子捂住嘴,咽了下去,甜腻的味道让她皱了皱眉。
蔺湛道:“不好吃?”
薛棠忙摇头,“有点甜而已。”
蔺湛拿过她碗里的勺子,自己也尝了一口,笑道:“确实,没有你的粥好吃。”
他赢了。
对外宣称皇帝被崔见章下药毒害,事实谁都明白真正发生了什么。薛棠几乎已经能料到,今早朝堂上该会是如何的一片乱象。
先是装作遇难“狼狈”地躲到了灵州,再将神策军全军覆灭的嫌疑引到崔见章身上,而后找出了那个与皇后通奸的假阉人,逼得他不得不举兵造反,况且太子流落在外,无法接触中央内廷,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但皇宫禁军再厉害,又如何敌得过常年与蛮族人打仗的地方军?护送储君回京只是一个幌子,他真正要找的是让大军踏入京城的理由。
救驾,就是一个很完美的理由。而且,还把两名边将都忽悠回来了。
魏邢以崔党余孽的身份当场被抓,投入大牢,薛恂还好,只是解了兵权,让他赋闲在家。
薛棠抿了抿唇,道:“殿下,我什么时候能回家看望哥哥?”
“随时都可以。”蔺湛专注地盯着她。薛棠心中一喜,便听他道:“你愿意的话,我现在便下旨让薛恂入宫如何?”
薛棠将两手局促地放在了膝盖上,垂下眼睫,“我的意思是,我想回家。”
蔺湛嘴角一抿,“你现在就想回荥阳了?”
“回荥阳?”薛棠:“谁说我要回荥阳,我只是想回薛府啊。”
蔺湛眉眼一松。
“殿下,”薛棠不抱希望地最后央求了一遍,“我今天,想去看看哥哥,也不行吗?”
她的语气中带了些委屈的意味,声音绵软,就像那天她抱着薛恂的胳膊撒娇一样。蔺湛心旌荡漾了一下,正欲坚定信念摇头,手下一名内监却上前禀报,说是燕郡王一连上了好几道奏疏,请求见薛棠。
薛棠如同翘首祈待的小雀一般,期待着蔺湛能从嘴里吐出一个“好”字。
他漆黑的双眸紧紧盯着她,忽然问:“你讨厌我吗?”
他语气中没有平日里的强势,反而是一片小心翼翼,就像是极想得到一样宝贝,却又怕打碎了它,只能用双手虚虚地护着。
薛棠摇头,“殿下救了我,我为什么要讨厌殿下。”
蔺湛喉间一动,“哪怕是昨晚,我未经你同意将你接入宫中,你也不介意?”
薛棠疑惑的看着他。
蔺湛咽下话语,微不可闻地说了句,“去吧。”
薛棠耳尖,没去在意他话中不经意流露的孤僻,笑吟吟道:“多谢殿下恩准。”
蔺湛提了提嘴角,“别忘记回宫。”
他用指尖梳理着少女柔软黑亮的秀发,心中默念了一遍。
一定要回来。
薛恂的马车就停在承天门,只是他还保留着一分冷静,没有硬闯。
想到昨晚的情形,他还有些来气。
在灵州的时候,蔺湛同自己说的那番话,细想十分有理。崔见章在雍县设下埋伏,崔皇后紧接着生下了小皇子,这件事怎么想都是冲着太子去的。皇帝龙体抱恙,储君落难在外,若此时皇帝驾崩,两份废立太子的诏书下来,到时候蔺湛再马不停蹄地回长安,等着他的只有冰凉的屠刀。
薛恂并不是死脑筋的人,神策军既已全军覆没,他便同意抽调一部分兵力,名义上是护送太子回京,实则是防范京城有动乱。
他并没有一股脑地往京城里冲,本打算着到雍县便停下行程,再向宫中上一道奏疏,禀明情况。谁知当晚宫中便突然发生变故,在城外便能远远看见皇城中飘出的黑烟,在夜色的掩映下恍若一道通天巨柱。
但,他被耍了。
太子这翻脸不认人的,崔见章的禁军死伤大半,眼见大势已去,灵州军突然将他们包围了。太子提着浴血的长剑从西内苑出来,镇定自若地告诉他,薛棠已经被接回宫中,让他不必担心。
这不是威胁是什么?
一朝天子一朝臣,做太子的臣总比做崔党的臣好一万倍不止。薛恂虽然做好了被鸟尽弓藏的准备,但想起这个,过了一晚上仍想骂人。他见薛棠完好无损地从车架上下来,身上还换了一套衣服,鬓发整齐,显然没受到什么威胁,不觉长出一口气,“咱们先回府。”
薛棠见他胳膊的衣服下鼓起一块,想来是昨晚救驾的时候受了伤,裹了纱布,心中难免担忧,“哥哥,你没事吧?”
“我没事。”薛恂将她抱进了马车,认真地说:“太子没将你怎么吧?”
薛棠摇了摇头,仰着脑袋道:“哥哥,昨晚我……”
“我知道。”薛恂冷着脸,“太子能找到你藏身的客栈,想来也不是难事。”
薛恂一想到那条狭长的山谷,心中便止不住地泛出冷意。
那一千名神策军,根本不是被贼寇砸死的,也不是崔见章的埋伏。能用则用,不能用便弃,与其让这些人盯着自己,还不如舍了干净。
也间接麻痹了崔见章,除掉了唯一能抗衡他的对手。
他缓了缓语气,又道:“这几日你在府上住下,哪里都不要去了,危险。”
薛棠低头没答话。
“怎么了?”
她眼睫一颤,低低地“嗯”了一声。
南熏殿成了一堆焦黑的残垣断壁,蔺湛暂且休息在紫宸殿偏殿。
已经成为中书令的韩旷手中捧着一摞奏疏。以往的崔党如何风光,如今树倒猢狲散,脏水污水悉数泼了上来。哪怕不是党羽,只要与人结了仇,弹劾的奏折便能入雪片一样把他压死。
蔺湛翻看了几眼,“上疏的人也抓起来。”
狗咬狗,难道都是好东西了?
韩旷小心翼翼道:“殿……陛下,如若都抓起来,三省六部各司恐怕得空一半。”
“明年开恩科就是。”
韩旷敛容,不再多话:“臣知道了。”
他匆匆退下,临走前擦了擦额角的汗。站在一旁的荣铨终于开了口,“殿下,尤昭仪求见……”
蔺湛瞥了他一眼。
荣铨垂下头,知道了他眼神中的含义,接下来要说的话咽回了肚中,也匆匆退下。
蔺湛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了片刻,而后去了公主府。
昨日凌晨,他已下令将长公主府邸围得水泄不通。汾阳长公主听闻崔见章造反,先是惶恐不已,而后又听闻城门被破,是太子带兵救驾,心中顿时有了着落,结果没想到,还没等她完全松一口气,自己的府邸便被密不透风地包围了起来。
汾阳长公主鬓发微乱,见蔺湛突然出现在眼前,豁然从塌上站了起来,“湛郎!”
两把刀横在她身前,她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凄声道:“是姑姑啊,姑姑如此疼你,又犯了何错?”
眼前的少年仿佛一夜之间换了一个人,厌恶之情明明白白地写在眼里。他身上穿着玄色绣龙纹的常服,负手立在门口,仿佛踏入一步便觉得污秽。
“那个假阉人,原本是姑姑面首吧?”他轻声道。
汾阳长公主慌乱间垂下眼,“姑姑不知什么假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