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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玫瑰糖

心头溢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此时,苏棠倒希望那是一个梦。但只要想到可以不受摆布、不依附他人、自由地站在阳光下,那点微不足道的惆怅就会被驱散得一干二净。

她迷迷糊糊睡了会儿,听到有人来敲门,咚咚,咚,声音很僵硬。她抱着被子面朝墙壁,动也没有动,含糊了一声进来。

不是吴婶就是木喜,柴房里放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随大家自取。彼此都相当熟络了,苏棠根本不在意。

门被缓缓推开了,嘎吱嘎吱的,又被一丝不苟合上。拖沓的、迟缓的脚步在柴房里转了一圈半,停在角落。

“有红小豆么?”吐字口齿不清的,还低沉,是木喜的声音。

“嗯?”苏棠揉了揉眼睛,回头看,木喜像一根木桩似的直挺挺对着角落,那里堆放了些闲置的工具,还有苏棠平日作画用的颜料。

“没有红豆啊,这里没什么吃的……你怎么忽然想着要这个了?”她说着说着发现木喜手里竟拎着铁锤?!

“红小豆。”

木喜根本不理会她,呆呆重复了一遍,边呢喃边蹲下来,抡起几十斤的铁锤就开始砸。

“咚!咚!咚——”

朱砂是刚调好的,苏棠存放在红泥小罐子中。随着铁锤落下,瓦罐瓢盆全碎了,殷红如血的颜料迸溅在墙壁上,像泪痕一样蜿蜒流淌,触目惊心。

“你干什么!”

木喜对外界还有点意识,听到呼唤,手中动作便缓缓停下来。她朝声音的方向回头,目光空洞而幽黑,脸颊上全是飞溅的“血迹”。

苏棠倒吸一口冷气,这简直就是杀人案现场!

门又被呼啦一声推开了,吴婶风风火火闯进来,一脸恐慌,看木喜全身都是血,手里还拎着铁锤,还以为她把苏棠杀了,差点当场晕过去。

“吴婶,这……怎么回事!”苏棠怕木喜伤人,第一时间把吴婶拽过来,给抖如筛糠的她拍背顺了顺气,“别慌别慌,这只是颜料,不是血。”

“哦……”吴婶稍稍平静下来,先拿了个木盆抵在跟前,防备木喜,这才哆哆嗦嗦道,“我、我也不知道,她之前还好好的,缠着我要东西吃,我这还剩点儿蘑菇瑶柱的边角料,就给她煮了碗粥……怎么吃完就成这样了?!”

难道是吃的东西有问题?苏棠忽然想起来,木喜家是做红豆饼的,前几天还念叨想家了,她神识混乱,大概潜意识就在捣红豆呢。

正要说话,忽然听见院外一阵骚乱,是主屋那边传来的。吴婶身子一抖,冰凉如铁的手紧紧掐住苏棠胳膊:“不好,世子的午膳也有那些……会不会……”

苏棠背后窜上一丝凉气,难道真是食材有问题?她知道世子大人的杀伤力,本来就够疯,再疯上加疯岂不是要出人命?

“你看好木喜,我去看看。”她拍拍吴婶的肩。

吴婶格外不放心:“棠棠你要小心啊,情况不对还是先保命……”

苏棠点点头,走出后院,穿过梅林往主屋去,刚踏上庭院外的小路,就迎面撞上飞跑出来的枫玉和彩佩。

“世子爷他……他不太对劲!”枫玉还算镇定,彩佩已经是脸色煞白。

苏棠心中一沉,将之前木喜的事简要一说,枫玉便连连点头,尽量稳住声音道:“我去叫大夫。”

“现在怎么样了?”她往庭院内张望,白墙黛瓦,飘零的杏花辗转随风,落在中庭的水面上,从外边看,倒是一如既往的宁静。

“侍卫都到了,韩大哥也在,可世子爷根本不让人靠近,好几个人都被打伤了……屋子里亮堂堂的,好像燃着火,我们担心他伤着自己……”

“好。”苏棠握了握她的手,安慰了几句,便往庭院走。

庭院冷冷清清,只有韩蕴站在枇杷树旁,但苏棠清楚,有大量隐卫藏在暗处,他们本是随时听后差遣的,但如今一个个进退不得。

“苏姑娘?”韩蕴压低声音喊了她一句。

苏棠发现他右臂划了一道深长的伤口,还丝丝往外渗血,惊讶道:“这、这难道也是世子……”

“没事,帮兄弟挡了一下。”韩蕴叹气,又往正屋内指了指,火光将窗户纸映得通红,有一道默立的颀长身影,“也没着火,大概是点了好几个炭炉,已经站半个时辰了。唉,我才听说不少人吃野蘑菇中毒,疯疯癫癫的,没想到连世子爷都……”

野蘑菇?!苏棠全身血液都凝滞,那不就是她在集市买的吗?

“主子的身手比下属好,实在不是什么好事……”韩蕴摇头叹气,也不敢妄动。

“世子?”苏棠小心翼翼喊了一句,用和平日一样的声调。这件事因她而起,她没办法置之不理,更重要的是他在屋子里烧这么多炭,要命了吧?

之前稍有风吹草动世子都要动手,韩蕴大惊,赶紧把她拉在身后做出防御的姿势。等了半天,却见长身玉立的影子只是静静站着,没有显示出任何攻击性。

苏棠见没排斥,心头放松些,大胆走近几步:“小的来送些茶点,世子爷能让我进去么?”

房门是虚掩的,灼热气浪丝丝涌出来。苏棠轻轻扣响房门,见里边仍没什么反应,壮着胆子推开门。

遍地是各式各样华美精致的暖炉,珐琅、玛瑙、五彩瓷,红光照耀下,流光溢彩的色泽几乎要晃花人眼,方重衣就这么静静站在一堆暖炉中间,静静对着一口绿釉勾云纹花瓶,场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趁着方重衣对她没敌意,苏棠第一时间偷溜到墙边,把窗户通通打开了。这屋子进来一小会儿,就觉得闷不过气,他怎么受得了的?

“皇兄,还冷么?”

苏棠开窗时听见他喃喃说话,像盘旋在半空的乌云,不上不下,阴嗖嗖的。

回头去看,方重衣目不转睛盯着那花瓶,喊的是皇兄?屋子里光线太亮了,他畏光,眼睛分明受不了,却依旧执意看着,眉头皱得很紧,神色十分痛苦。

低沉的声音又一字一顿道:“皇兄,师父说了,我和你只能活一个。”

在矮榻后躲了会儿,苏棠又凑近到书桌边,发现他手里紧紧攥着匕首。

“我去把师父杀了。”声音带着几分喑哑的狠劲。

苏棠越听越迷糊,侯爷与先帝是表兄弟,世子和皇上亲缘隔很远了吧?怎么话里行间这么亲近?

“但我也恨你,我要把你也杀了。”

方重衣定定看着花瓶,话里的狠意消失,多了些迷惘,眼中是一片空茫。

苏棠蹲在书桌后,紧拽桌脚,大气不敢出。

“然后父皇会把我杀了。”

说完,他顿了顿,解脱似的叹道:“太好了。”

苏棠:???

这底在说什么鬼话?

她忽然留意到“父皇”这个词,心里一沉,方重衣为什么会口称“父皇”?

她把外围的暖炉都灭了,屋子里空气凉爽了些,又小心翼翼从正面靠近他。方重衣防备极重,若鬼鬼祟祟从背后走,说不定更容易被一刀结果。

所幸,她似乎得到了某种准许和默认,开窗也好,灭火炉也好,方重衣都没搭理。

没搭理便是潜意识不排斥。

她一点点走近,在花瓶边停下来,将人的状况上下打量,壮着胆子摸了摸袖子里的手,试探温度。

这是苏棠第一次去握他的手,除了那次半夜来抹伤药,她几乎都是被粗暴地摁住手腕。

的确是弹琴的手,修长,优美,指腹有薄茧,手心微微出了层细汗,好在不是僵硬冰凉的。

苏棠当机立断把匕首抽出来,扔得远远的,这才稍微放下心。

她抬头看了看方重衣的脸色,倒还算正常,只是额间挂着细密的汗珠,原本明朗的眸子布满了血丝,通红可怖。

怕是被火光灼伤了眼。

“……世子爷眼睛不难受么?”

没了匕首,苏棠要放心多了,去扯他衣袖,方重衣倒也能挪步子,木然跟随她到一张矮几边。

苏棠在肩上使劲一摁,那人便老老实实跪坐在竹簟上。

倒还算听话。

苏棠打了些温水来,拧一把湿巾,把他额头的汗擦去,又把罗巾展平,轻轻敷在他眼睛上。

方重衣顺从地闭上眼睛。

像一只忠诚无害的大型犬。

她不由叹气,平时若这么温驯该有多好?可惜他本性属狼,还是那种阴鸷又嗜血的孤狼,一旦触怒,会毫不留情将猎物撕扯殆尽。

苏棠打算就这样和他对坐着,好歹不伤害别人也不伤害自己就行。看样子野菌的毒性不算厉害,不久后应当能慢慢清醒。

“你们都来了。”方重衣目光无神,视线落在虚无里,嘴里又开始胡言乱语。

“嗯,来看世子的。”她无聊,索性开始搭他的胡话,虽然很清楚是鸡同鸭讲。

“你们还来干什么?喂鲨鱼吗?”

苏棠匪夷所思地往周围瞧了瞧,他的幻觉现在又到船上了?也不知到底是在做白日梦,还是陷在某段真实的回忆里。

她重新拧一把湿巾,准备往他眼睛上敷,这次却被挥手打开。

“不听话……”苏棠皱眉,捡起地上的罗巾。

方重衣看也没看她,面带怒意,直直盯视前方的空气:“你又何时在意过我的死活?”

“我……”苏棠不知他到底梦见了什么,讪讪地眨眼,鬼使神差接腔,“其实我也是关心你的。”

“不需要母后的关心。”他冷声道。

……

苏棠脑门上落下一滴冷汗,决定还是闭嘴比较好。

而且她似乎知道了一个惊天秘密。

“甲板风那么大,小心犯痨病咳死你。”方重衣眼神动了动,一只手茫然放桌上,“你看你,脸白得跟张纸似的,先把粥吃了。与我无关,是他吩咐人做的。”

他倒还知道面前有张桌子,手在桌上来回摸索没找着东西,眼中生出几分不悦。苏棠生怕他又发疯,赶紧拿了摞白瓷碟来摊开,是她平日装颜料用的,在这间屋子也留了几个。

巴掌大的碗碟被摆在桌上。

“……怎么都在?”方重衣似是而非的目光落在上面,有几分疑惑,又呢喃:“这山野之地,也没什么可吃的,是你们非要来,饿死了可别怪本世子。”

苏棠无言,刚刚还在船上呢,这么会儿功夫又上山了……

“母后,父皇。”

他胡乱把碟子推到对面,有一个掉桌子底下,他也无动于衷。

“父亲母亲……”

另外一波又推到左边去,苏棠数了数,暗笑他分得还挺均匀。

方重衣自己面前只剩一个了,他低头看了会儿,眼中流露迷茫的情绪。

嘴里含糊不清道:“我的。”

苏棠暗暗想,最后才想到自己,真是有孝心。

“给你。”

他慢慢转过头来,视线定格在她身上,很专注,又迷离得像蒙了层雾。空洞的目光微微闪烁,生出些虚幻的光彩,一字一句无比认真:

“棠棠,给你。”

……

苏棠无言看着他,胸口像是被擭住了般,有些滞闷。许久之后,她慢慢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世子爷能看见我了么?”

没有回应。

她仔细凝视他的目光,仍然是没有焦距的。

看来只是对外界有些似是而非的感知。

她叹气,见铜盆里水也凉了,打算起身去换水,谁知脚步一迈踩到了地上的白瓷碟。

若在别处倒没什么大事,可地上的细竹毯太滑,这一脚直接就飞了出去,整个人不受控地往前扑。

铜盆咣当打翻,清水泼了满桌子满地。

万幸的是,没有泼到方重衣身上。

但更可怕的是,她把方重衣扑倒了。

方重衣猛然间被扑倒在地,眼神还是木然的,但很显然不习惯这种居于下位的姿势,出于本能皱了皱眉,非常抵触。

大抵因为伏在身上的人有着熟悉的温度和淡淡香气,他没伤害她,又出于本能攥住她手腕,翻身把人严严实实抵住。

苏棠完全跟不上他的反应速度,再回过神时已经天地倒转,一片阴影居高临下投来,将她完完全全地笼罩。

“世子?”

她头皮泛起一阵麻,如小针在扎,抬眼看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孔。桃花眼迷离似醉,目光仍然虚浮在表面,像是把她看进眼里,又好像根本活在自己的世界,对她的呼唤根本无动于衷。

方重衣并未把人束缚得太紧,苏棠怕刺激到他又发疯,只敢一点点挣脱。

温热的气息缓缓靠近,苏棠心都提起来,却发现他只是认真专注地凝望她,暂时没有其他动作。

她太慌了,差点忘记这人眼神是不好使的,既色盲,又深度近视,每次要仔细看人时就是这般。

方重衣恍惚了相当长的时间,似乎看见新奇的、从未见过的世界,眼中时而流露迷茫,时而又闪过几分惊诧,喑哑的嗓音自顾自呢喃:“原来棠棠这么好看……”

说罢,又很珍惜地将她凝望了许久,仿佛机会得来不易,下一刻人就要消失。

这话让苏棠有些费解,他也不是第一次这么近打量自己,怎么跟以前没见过她似的?

“棠棠。”他唤她似乎上瘾了。

苏棠全力挣脱着,余光不经意扫过他,彻底慌了。眸子里那些淡漠、虚浮的色彩褪去,取而代之是近乎疯狂的深情,要把人淹没的炽烈情绪。

方重衣是个极为矛盾的存在,苏棠认为。

平日举手投足清贵至极,气度雍容,站在哪儿都是一副画,俨然是世间最出尘如玉的翩翩公子。那张浮华的面具下,却保留着原始甚至野蛮的一面,恨一个人便直接捅刀子,喜欢一个人……大概会一棒子敲晕把人掳走。

是很炽热的少年心性,但这种强势,苏棠是畏惧的,所以她想在他的压抑爆发之前,远远地逃离。

她勉强挣脱开一只手,胡乱抓到个茶盏,有尖锐的角,实在不行,使劲砸上去算了。

“棠棠不要走。”湿热的呼吸徐徐落在她侧脸,微微颤抖的声音贴在肌肤上轻唤,低哑,近乎病态的偏执。

苏棠整个人轻轻一颤,手在半空中停顿。

转瞬,纠缠不清的吻便落在她唇上,起先是生涩的试探,只在唇上含糊地亲着,然后进一步,渐渐深入。

“不准走……”压低的声音带着狠意,似央求又似命令。

手腕上的力道松开,强烈的占有欲驱使他的手向上移去,牢牢扣住她的后颈,半点容不得她动弹。

苏棠睁大眼,眼前却是模糊而潦草的,隐秘的酥麻感冲刷着她,腿脚都发软,忘了该怎么反抗,也无力反抗。就像浸在茫茫无尽的海水里,想逃离又只能眼睁睁沉溺下去,她想抓住什么,下意识攥住了那人的衣服。

她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偏过头去,不自觉蜷缩进他怀里。方重衣仿佛着了迷入了魔,薄唇缓缓掠过她耳廓,顺势去亲她的脖颈。

他神智模糊,没个轻重,炽热的吻细碎落下,有时颈项间一阵酥痒,密密麻麻漫过四肢,渗入骨骼,有时猛地疼一下,又让她畏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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