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留行满腔躁动像被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他垂了垂眼,跟还踌躇在原地的沈令蓁说:“没什么,这些事,以后再说吧。”
京墨向“姗姗来迟”的猎户付了些银钱,安排好车驾。
待匆匆用过吃食后,一行四人连夜重新踏上前往东谷寨的路。
霍留行因连日疲惫,进了马车后便在闭目养神。沈令蓁坐在他身边,因方才的亲密出了一路神,直到困倦得打起了盹,沉沉睡了过去。
两个时辰后,她在他肩膀上醒来,一抬眼,对上他凝重而若有所思的目光。
马车已经停稳,他似乎正打算叫醒她。
沈令蓁赶紧爬起来:“我脑袋沉不沉,压着郎君了吗?”
“没有。已经到东谷寨了,现下寅时,我让京墨安排地方给你和蒹葭落脚歇息,你去好好睡一觉。”
“那郎君呢?”
“我先去找父亲。”
“我不用跟郎君一道去面见霍节使吗?”
大婚以来,她一直都没见过霍留行的父亲。之前是没机会,如今人都到了,总不好这样失礼。
霍留行摇摇头:“不急,明日吧。”想了想又说,“我父亲纵横沙场多年,养了一身铁血气,为人本就冷清,也许对你不甚热情,你若觉他待你疏离,不必胡思乱想自己做错了什么,知道吗?”
沈令蓁从霍留行此刻的态度里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却又说不上来是为何,只点点头表示理解:“我记得了,那我先去住处。”
她先一步下了马车,借道旁一簇簇燃着红光的火把看清,这所谓的东谷寨其实是一片群山。群山之中,一座座塔楼与房屋高低而建,耸立在郁葱之间半掩半映。
眼下他们所处的正是半山腰,再往高处,便是云雾袅袅的情景了。
沈令蓁跟着京墨进了一处三合院,还未踏入院门,便感到一股肃杀的气息迎面而来,压迫得人生生矮了一头。
这里应当没有专门分配给女眷的院落,即使是安排她落脚的地方也把守着铠甲加身,手持兵械的士兵,五步便是一岗,十步便有人举着火把来回走动巡视。
沈令蓁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别说左顾右盼,就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喘。
等进了卧房,四下无人了,才与蒹葭小声感慨:“这里好可怕……”
蒹葭宽慰她:“定边军是越往北把守越严密,先前的白豹城尚且靠近庆州,还不至于有这等阵仗,但东谷寨此地北控入西界通塞川大路,自然是要守得固若金汤。”
沈令蓁点点头,眼看这里好歹比破茅屋整洁舒适,安全也有保障,倒也不挑剔那么多了,在蒹葭的服侍下抓紧时间宽衣洗漱,好趁天没亮再睡上一觉。
不料刚一躺下,却听见后窗那里传来两个的人声,似乎是巡视到附近的两名士兵正在讲话。
蒹葭刚要过去让他们别吵着沈令蓁休息,却听其中一个开口道:“听说了吗,刚抓回来那个奸细已经招认了,说自己是受了汴京薛家的指使。”
紧接着又有另一人接话:“啧,这可是通敌叛国的大罪啊,又有一家要树倒猢狲散了……”
蒹葭脚步一滞,沈令蓁也蓦地睁开眼来,偏头对上了她惊讶的目光。
汴京有几个薛家,她不保证。但除了她那青梅竹马的姑表哥薛d一家,还能有哪个薛家够得上“树倒猢狲散”这种用词?
沈令蓁呼吸一紧,立刻从床榻上爬了起来。
另一边,霍留行在沈令蓁离开后,又乘马车上行了一段路,进了一间与下边构造相似的三合院。
院内主卧灯火通明,正有人穿着中衣伏案写字。
正是霍留行的父亲,霍起。
霍留行敷过药草,腿疾暂缓,已能够正常下地。他疾步入内,颔首道:“父亲。”
霍起抬起头,看了看他,按按心口,咳嗽两声才讲出话来:“坐。”
霍留行在他对面坐下,看了眼他上了黑气的脸,皱眉道:“您伤得不轻,先去歇息便是,何必挑灯等我。”
霍起摆摆手示意无妨:“断了两根肋骨而已,不要紧。”
霍留行眉头皱得更紧:“此前十余起暴|乱都顺利平反了,今次您怎会中了暗算?”
霍起搁下笔,皱纹满布的脸露出倦色,无奈摇头:“对敌时在流民堆里瞧见个中年人,长得很像从前霍家军里的一个孩子。”
“中年人?孩子?”霍留行因这颠倒的称呼一愣。
霍起似乎陷入了什么回想当中,过了会儿才答:“哦,他是我当年从边关捡来的一个孤儿,与你大哥一般大,感情深厚,亲如手足,我便也称他一声‘孩子’。如今若还活着,应是中年了。只是二十七年前,他早已与你大哥一起战死,哪里还有今日。是我看岔了眼,一时记起你大哥,晃了神,才给敌人钻了空子。”
听见这段旧事,霍留行一时没有说话。
霍起像是看穿了他,笑了笑:“怎么,为难了?”
他摇头。
霍起叹了口气:“留行,有些话,我早已表过态,如今再与你明明白白重说一次。当年镇国长公主打着‘劝降’的旗号诱骗我霍家军自投罗网,对你大哥赶尽杀绝,现在她的女儿嫁来了霍家,只要我活着一日,就永远不可能接受这个儿媳。”
“你不用瞒我,你带沈家那个孩子来了东谷寨,这是什么意思,我这当爹的一清二楚。你此前传信与我说,她对你并无威胁,反倒处处帮衬你,这到底是真是假,我不听你一面之词,须得亲自验证过才算数。倘若她当真纯善,我虽不可能接受她,却也不会加害于她。但倘若她对你,对霍家有一丝一毫的动摇或不忠,留行,一个知道太多秘密的人,我要怎么处理,你心里应当有数。”
“您想怎样验证?”见他沉默不答,霍留行站起身来,一掀袍角,屈膝跪下,“父亲,我知我此刻为她求情是不孝之举,但我与您担保,我已制定好重返汴京朝堂的周全计划,她一介深闺女子,当真坏不了大局。她这些日子随我吃苦受难,着实不易,即便您有心验证,可否暂缓一缓?”
“留行,”霍起跟着起身,走到他面前,将他扶起,“你还不晓得,定边军的奸细供出了谁。”
霍留行皱起眉来。
“薛家,那人供出了薛家。”霍起凝视着他,“不管这到底是真供还是假供,我都必须拿这件事,先试试沈家那孩子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