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包银鱼, 张和才到底还是吃完了。
他原是打算留着, 可夜里回屋歇下, 半夜又魇着了,起来喝口水的工夫又瞧见桌上那包小鱼, 夜里睡不好本来就躁得慌,瞅了半晌,还是赌气吃了。
如此过了两天, 张和才实在受不了, 趁着出门采买的工夫去了趟回春堂, 打算抓两幅安神的药吃吃。
中秋的决斗早已过去, 乌江府刹那间少了一半的人, 走在街上感觉连气儿都顺泰了不少。
东西都采买完了, 张和才叫手底下人先行赶车回府, 自己个儿带着张林, 揣着袖子朝医馆溜达。
他颈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新皮肉上了一圈痂,叫高领一包, 又闷又痒。
张和才边走边动脑袋, 张林跟在他后边瞅了好几眼, 正好二人过瓦市大街口,路过一个裁缝铺子, 里头支出几件新式的成品曳撒,圆领宝蓝曳撒也有,青紫曳撒也有, 制式艳丽得很。
张林心知张和才喜穿色艳的服饰,拽拽他道:“爹,爹。”
张和才不耐地一动臂膀,“有事儿说事儿。”
张林道:“爹,您瞧瞧。”
“啊”
张和才扭头看他,顺着他指向送过视线去,见了外头支出的的几件曳撒,果顿下了脚步,定定翘望。
张林笑道:“爹,给您老弄件儿这穿穿怎么样大夏天儿的,别成天介裹个高领,不舒坦。”
“……”
站了半晌,张和才走上前去摸了摸,又拉起曳撒下摆密密打作的细折观瞧,手一拉,竖褶花开一般在他手中绽开,手一撒,曳撒下摆又如收拢的折扇齐齐的落回去,青色折打着光,现出些变幻的绛紫色,细束腰上纹了一圈信草,暗扣那扎绣了两只清兰,素雅得很。
张和才立在那端详了不少时辰,小指挠挠发际,吸口气道:“不成不成。”
又回头道:“出来买药的,看这做甚么事儿,走走。”不知是说给谁听。
张林张口正欲再劝,里头铺子掌柜拎了两条月华裙又出来挂,见了张和才一愣,客气道:“张总管,您请好。”
张和才咳嗽一声,倨傲地点了个头,作势又打量了她铺面几眼,问道:“你这个……”
掌柜立时接道:“哦,中扩曳撒嘛,今年年头的新苏样,彩扎染的灵素布,腰线是苏绣。怎么着,您瞧中了瞧中了我给您改改”
张和才撇嘴道:“随便看看,就它扎眼才看着的,样子么,招摇得很。”
掌柜走来抓了把曳撒下摆,取下来道:“苏样图得不就是个鲜,您瞧着,多灵动,我瞧穿您身上合适得很。”她把曳撒照张和才身上比了比,冲张林扬下巴道:“你说是不是”
又道:“哟,这件正好您的身量,都不用修。”
堆笑又道:“我日子里瞧张总管您行路行得快,脚步抬得大,走道带风,您穿这件,褶子肯定开得漂亮,您要爱高领我饶您套一色的扣领子,店里就有现成的,怎么样”
掌柜的话快,撒豆一样朝外喷,张和才叫她哄得心动。
他道:“你这件怎么个价儿”
掌柜笑道:“瞧您,这小玩意儿不值几个,送您都成,受您的光一钱二。”
张和才立马道:“一钱。”
掌柜苦着脸道:“张总管,咱们小买卖人,您可不带占人便宜的啊。”
“……”
张和才闻言愣了一愣,呆立一时,忽盯着掌柜,下颌微抖起来。
他抿紧起嘴,咬牙恶声道:“买你东西是瞧得上你,你还来讨价还价了怎么着以为这满乌江府就你一个了你这样儿的哪儿不一抓一大把还占你便宜三爷我想占占得着吗啊占你便宜谁敢啊哪回不是你先——”
话到这儿张和才猛醒过来,一下住嘴。
他袖中的手紧攥了,视线凌乱着倒退两步,扫过身子便要逃去,张和才看出他不大对劲儿,不敢多言,只跟上去。
张和才行了两步,胳膊忽打后头叫人攥住,他猛地一拽,扭身恶道:“都他娘你是小子找得事儿!你——”
说到一半,他又是一愣。
那裁缝铺掌柜直追上来,见他呆愣赶紧撒开手,先笑道:“对不住对不住,瞅我这张臭嘴,话没说对。”
又道:“我瞧出来了,张总管您今日气不大顺当,这么着吧,这件曳撒,今日权当小店奉送,给您了。”话说着将衣袍侩了两下,折成一包,打裤裙口袋中抽出根布条,三两下系了个结,递给张和才。
张和才瞪着眼看她。
他早反过劲来了,自觉得也不大好,脸上挂不太住,人家给了台阶,他顺势推辞道:“这可是不成,无功不受禄,不得行,不得行。”
“嗨,我与张总管攀个交情么,常来常往,一件曳撒怕甚么的。”
掌柜与他几相推让,张和才终是收下了。
待他收下了,掌柜下了个礼,笑道:“张总管,以后还有劳您照顾小店的生意了。”
这人实在会做人,张和才回了半个礼,从容应下,脸上也见了笑模样。
过街头去买了两贴安神药,张和才拿了东西回府。
回屋放下曳撒,他进府库盘过了帐,又去用午饭。
景王府的人际很松弛,主家人甚么都不管,底下人也几乎甚么都不打理,只要不逢大年节,过午众人闲散得很,时常都要午睡。
好似大夏这个朝代,清闲,懒散,在摇摇欲坠上维持些微妙的稳定。
张和才用了午饭,自在府中溜达了一圈,给鹿苑里的兔群加了顿草,他蹲了一阵子,终站起身来,走回屋中去。
进屋闩上门,张和才扯了铜镜,拆开放在桌上的曳撒,一件件脱下衣袍,又取来曳撒,一层层套上。</p>
说是一层层,实际曳撒并不厚重,夏服纱多而绸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