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边儿陡,你坐下,别掉下去。”
“……”轻笑一声,李敛道:“我不会掉下去的。”
张和才抬手按住她的肩,“我的姑奶奶,你可坐下罢。”
李敛笑道:“哟,蹲着就能涨一辈,那我站起来你不得叫我祖宗。”
张和才好像忽然之间笨嘴拙舌起来。
见他一副很头大的样子,李敛嗤嗤笑出声,终于顺着他的劲儿坐下了。
再吸了口气,张和才道:“你打谱问甚么事儿”
李敛道:“张和才,那天夜里你拿走了一封信。”
“……”
她问道:“你把信藏哪了”
李敛没有说是哪一夜,但二人都清楚知道,她说的是哪一夜。
沉默了良久,张和才低声道:“……你问这做甚么。”
李敛淡淡道:“张和才,你把信给我。”
张和才悚然抬首。
他面上怔愣只一瞬便化作了了然,了然里又生出了千百心绪,两极苦乐。
生平第一次,他发觉自己退了千百步,而回头过去,竟也在那暗夜长路之中,进了千百步。
“你要、你为我去——!”
“这件事情还没有完。”
李敛打断他。
“那信我原想明日去偷,既然你今日来了,那便今日也行。”
她道:“张和才,你莫不是以为杀了两个紫衣狗,再缩起自己的头,事情就永远了结了罢”
“……”
张和才的手紧捏着她的肩,唇舌哆嗦着低垂下头。
“不成,这不成……”
李敛仿佛没有听到。
拿下肩头的手,她松松地抓着。
张和才的手很凉。
握着它,李敛道:“张和才,我信你,你也要信我。”
她的话一根钢针刺穿这长夜,狠狠钉在地上,顶住了这软弱的人间。
我信你。
张和才的手猛然收紧,紧紧攥着她的,握得李敛虎口生疼。
他几乎哭叫出来。
“姑奶奶,我的小祖宗!你可别去,算我求你了可千万别去!别搅和这事儿!你这、你这不是要把我的心挖出来吗我张和才是个甚么东西,就是摔地上了砸烂了,也就给上等人听个响儿,泥子儿一样的玩意儿,根本不值!你别,别,七娘,我求你了,别。”
扯扯嘴角,李敛望着他的面孔,面上风沙坦坦。
“张和才,江湖规矩,一报还一报。”她一字一字道,“你帮我瞒了贺铎风,我便帮你,了结此事。”
“我不要你报恩!”
张和才生生拉着她,抬起一副泫然欲泣的面孔,高喊出声来。
“我要你别入那黄泉啊!!!”
“……”
路边野鸭一声嘶鸣,付出一些徒劳,震荡起一些无言的情感。
李敛垂下眼。
片刻,她声音极低、极低地道:“我也……不全是为了报恩。”
漂泊的心意暗暗,女人的皮囊中装着千万游荡,摔打出一副刃锋般的魂。
刀也好,火也好,权柄煌煌,抵不过女人一双肩膀,一杆脊梁。
风起了,焰也起了,烈烈作响的风中,有谁私语绵绵。
我想你活着。
我想你活着。
我想要你比我,更加心无旁骛地活着。
是谁在说。
又是谁在听。
慢慢抬起眸子,李敛盯住张和才的眼睛,绽开了一个笑靥。
抬手摸了摸他的耳垂,她轻轻笑。
“老头儿,你不信我的手段”
话落,又道:“老头儿,你怎么比女人还爱哭。”
张和才被刺了一样缩了下,不知是躲她的手,还是躲她的话。
瑟缩过了,他面上渐生怒意,咬牙切齿地狰狞着脸孔,他似酝酿了些极不好听的话,可到了最后,却只硬吐出一句。
“别去。”
他道:“别去。七娘,真的,别去,为我,不值得。”
李敛道:“你怎么知道不值得。”
张和才猛地摇着头,吞咽两下,泪又出来。
他哽咽着,甚么也说不出来,甚么都忘却了,只一个劲的摇头,一个劲儿的,紧紧攥她的手。
升斗的蝼蚁,炸出海一般的苦涩。
看着他,李敛张口吐出一声叹息。
这叹息中毫无失望,更无疲惫,只有渲溢的开怀。
她开怀得甚至有些残忍。
唇舌一翻,李敛的口中现出一只刀片,那刀锋利无比,削发断金。
伸手取下刀片,她含了一枚丸粒,抬手止住张和才的动作,倾身吻了上去。
歌与风,月或酒。
世上再没甚么,比这一吻更醉人。
张和才慢慢地闭上双眸,醉死在了这一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