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和才在街角吐干净了, 歇了一歇, 很快又上车回王府去了。
三叔原想带他去医馆看看, 但他坚持不去,三叔于是不敢再逼迫他, 只能忧心忡忡地任他自去。
这一日的放晴过去,才将过七日绵雨又接,接连下了两日未停。
待这一回的雨住了, 风再起来, 便带上微凉了。
夏末的风雨卷走露, 卷来园中满处的残花绿叶。
因着连日的雨, 景王府中几间旧屋有些漏, 张和才抽空召了些人来修整。东院的书库夏时刚修过, 倒是无甚损伤, 只是水汽潮湿, 现下天放晴了, 便要寻着这时机将库中书册取出来晒一晒。
晒书这事,张和才早已干了数回, 无非将濡湿氤潮的书册从库中取出来, 架起蒸笼与石板, 蒸晒就是了。
领着几人在库前空地一气做到正午,众人陆续放下物什去用午饭, 仅余张和才一人仍在库中。张林本想劝他一劝,转念一想,便也作罢了。
绕过书棚, 张林唤了他一声,道:“爹,我先吃个饭去了。”
张和才瞧都没瞧他,只做摆手。
待张林去了,他爬上梯子,从棚架上取了一沓佛经下来。
捧着到院中晾晒过了,张和才擦擦额上汗,寻了处栏杆坐下来,盯着蒸笼下的闷火乜呆呆发愣。
院中静谧,除了炭火噼啪,再无它声。
张和才在院中坐了良久,四下里渐渐起了阵打卷的风,风吹过去,于是带来些气息。
花,竹,炊饭,和酒气。
闻着这些,张和才的气息忽而乱了乱。
他倒噎着一般抽了几声气,却又紧着咬牙吞咽,垂头长息着,将凌乱的呼吸压制住。
抹了把脸,他丢下蒲扇站起身来,熄了火将书册搬抬出来,一一晾晒。
正午已过,众人也陆续用饭归来。
在人群中寻见张林,张和才招手唤他来。
张和才道:“林子,这些剩下的你带他们弄。”话落又叮嘱道:“记着蒸干净了,要教我抓着你偷懒,看我不抽烂你的嘴。”
“儿子哪儿敢啊。”张林陪笑道:“爹,您出去”
张和才撤下挽起的袖子,道:“熏灯没了,趁着天儿好我买点儿去。”
张林听了,也不多言,只随他亦步亦趋送到院口,道:“那爹,您赶早儿。”
点了点头,张和才回屋换了身出门的衣服,又去账房支了些银子,出了王府。
从角门出去,张和才转身走进巷子里,顺着女儿墙朝外走。
拐了两道,他又进另一窄巷中去,走了还没两步,后边忽然窜出一只手来,一把蒙住了他的眼睛。
那人低声道:“别动,打劫。”
张和才吓得一哆嗦,立马僵住了,不敢再多动。
不动归不动,他嘴上却是没闲着,尖声高叫道:“你、你可知我是甚么人啊劫了我,这满城里叫你插翅都难飞出去!”
听了他的话,身后人嗤笑了一声。
“是么,那你大可以试试看。”
这一声笑,张和才可太熟悉了。
他浑身再度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手也凉了,只是这一回,却不是因着畏惧。
在那片只困住他的黑暗中,张和才睁大眼,慢慢的、慢慢地轻声试探道:“李敛……”
“……”
身后人没有动静。
张和才的手抬上去,摸索到那人的手,那只手又细又小。
他哆嗦着嗓子再问:“李敛,是、是你吧你回来了,是不是”
他脖子上忽然多了道冰凉的东西。
张和才的心立刻往下沉了沉。
放开那人的手,他怀抱一腔大起大落的苦涩,一时不知该怎么再开口。
身后那人却又说话了。
“我说了,抢劫,张公公别说些左右的拖延时间。”
那声音懒洋洋的,也不再刻意压低作伪,残忍与戏谑溶在里面,终汇成了李敛的声线。
这话半点儿也不温情,张和才的心却被她这一句话,猛打苦海底下捞了上来。他喉前抵着刀,可竟忍不住笑了一下。
张和才身上有钱袋,但他怕自己掏出来,李敛拿了就跑。
这小王八羔子干得出这种事儿。
“我、我没带银袋子。”张和才乱扯了个谎,紧着又道,“李敛,你放开我罢,你叫我看看你,成吗你、你这些日子过得如何你到底上哪了你知不知道我,我……”
我想你想得紧。
话到这里,张和才猛便打住了。
他真想说这最后一句啊。
可却也真的,不敢说出口。</p>
两个月前那一场际会若是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