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华感受到胳膊上的力道, 还有曹操惊慌失措的模样, 有些不忍心,然而她看丁夫人爱恨交织的复杂脸色, 又觉得主公此前是有些过分。
不过,她到底是外人, 主公夫妻间的事, 是他们的家事,她总不可能去多管闲事的。
张春华低声说道:“是丁夫人,丁夫人病逝了。”
“不可能!我两个月前还回家乡去见过她,那时候她还好好的!”曹操不可置信否认道,他是真的慌了,慌得六神无主。
“父亲不若去问传信之人, 该是在来的路上了,”张春华说道:“您要去为丁夫人吊丧吗”
曹操大受打击,连道不可能,而老家谯县距离许昌不远, 传信人快马加鞭加急赶来不过两天路程, 算算时日, 今日或许就能到了。
任曹操再不信,事实却由不得他不信。
他焦急地额头冒汗, 手心冰凉,立刻派人前去谯县查看,在府中等至日落西山,果真在坐立不安中等到了前来报丧的使者。
曹操颓然跌坐, 一整天的焦急与侥幸都化作了一片空白,整颗心都空了,他坐在主位上,视线了无焦距,口中喃喃:“夫人,夫人真的走了。”
“丞相节哀,”使者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夫人走得安详,并无痛苦。”
不,丁夫人是郁郁而终的,在思念儿子的痛苦中,独自一人守着空落落的房子,曹操早先担心她,几次想要将她接回来住,都被丁夫人拒绝了。
他捂着脸,众目睽睽之下,情绪波动很大,竟有些失态。
曹操挥退了众人,跌跌撞撞地往自己屋里跑,
回到屋中,打开他珍藏的箱子,其中累累数目,都是曹昂的遗物,还有丁夫人此前与他伉俪情深时为他缝制的东西。曹操拿着这些东西,独自一人在屋子里痛哭出声,情绪崩溃如决堤。
卞夫人听闻丁夫人亡逝,忙命人前去吊丧。她是心细如发的女子,亦是聪慧敏锐的女人,能从娼妓出身,坐上丞相夫人的位置,她的智慧与处事滴水不漏,每次都能够恰到好处地符合曹操的心意。
卞夫人知道曹操从未忘记丁夫人,对丁夫人的情谊,是真正的爱意,与宠爱她们这些妾室完全不同。
丁夫人能责骂曹操,能扇他巴掌,能冷漠对他,曹操不会真的发怒,反而倒贴上去。而她们不行,包括现在坐稳正室夫人位的卞氏,她谨小慎微做事,从来都是顺着曹操来,当他的贤内助,而整个曹府最大的赢家,就是这位低调做人从不树敌的卞夫人。
继承人之争,无论是曹丕还是曹植,都是她的儿子。
头上一座大山,会威胁到她地位的丁夫人死了,卞夫人并无喜色,反而忧心忡忡,她命令下属:“丁夫人一切礼节与仪式都按照魏王正妻的礼仪来办,不得怠慢。”
她前去敲曹操的门,曹操不理,躲在屋内一天一夜没有吃喝,急死了丞相府的众人。
张春华回到家中,见家中鬼魂排排坐等吃瓜,她抽了抽嘴角,让人去将府中新进够的甜瓜搬来祠堂,自己拿了把菜刀动手去切,切完了供奉到牌位前。
丁夫人随曹昂飘随而来,她眼眶红彤彤的,似乎刚哭过,此刻的情绪倒还算是稳定,作为鬼将们之中唯一的女性,其余鬼将自发地多谦让了几分。
因曹操的关系,现在氛围一时有些沉重,鬼将们面面相觑,有人戳了戳郭嘉,小声说话:“郭奉孝你平日里主意多,想想该怎么打圆场这气氛怪怪的,我都不敢大声说话了。”
荀彧侧目,看到高顺小口啃着甜瓜,边嚼边说道,这位生前骁勇善战的吕布帐下虎将,死后倒是收敛了一身杀气,吃得像个小松鼠,腮帮子一动一动,怪可爱的。
孙策悄悄凑过来:“她就是曹操的夫人啊,没想到啊,曹操一代枭雄,竟拿不下一个女人。”
典韦一巴掌按在他脑袋上,小声呵斥道:“怎么说话的,那是子修的母亲,放尊重些。”
荀彧见江东小霸王孙伯符八卦闲聊的模样,心里就想着:这人做了鬼,生前死后变化竟这么大吗
郭嘉皎洁一笑,清醒脱俗地仿佛在发光,他举瓜送礼,对丁夫人说道:“春华亲手切的瓜,阴气重,甜极了,吃了心情也会变好,丁夫人要尝尝吗”
丁夫人一愣,伸手接过,曹昂朝他笑了笑,说起了轻松地话题:“母亲,做鬼其实是很无聊的事情,我们这里鬼将多,大家无聊的时候经常凑在一起自娱自乐,我带您熟悉一下鬼魂的魂体,有春华阴气在,这天下就没有什么地方是去不得的。”
丁夫人轻笑,望着健康快乐的曹昂魂魄,自己也跟着高兴起来。有儿万事足,曹阿瞒,那是什么早已被她抛在了脑后,丁夫人死的时候就下定决心了:下辈子,再不与他相见。
活人们在吊丧与悲痛,鬼魂们则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生前的地位、权势、生死、斗争,一切的一切都随着肉身的消亡而入了土,魂魄只有尘埃的重量,若不刻意控制,闭上眼睛随风飘过,待睁开眼就又被吹到了某个陌生的地方,再顺着勾玉牵引的力量回到张春华身边,怎么都不会迷路的。
曹操将自己关得第二天,在卞夫人的苦苦哀求下出了屋子。人死后停灵三天,曹操不想错过去见丁夫人的最后一面,他出了屋子,连饭都顾不上吃,整理了一番自己仪容,立刻命人去备马车赶往谯县,去参加丁夫人的葬礼,他坚定地对卞夫人说道:“丁氏是我的正妻,应当死后入我曹家陵墓,名字记我曹家先人牌位上,待我死后,与我合葬。”
卞夫人低头应下,伏低做小,低微地不得了。
曹操走后,环夫人对她冷嘲热讽:“有些人谨慎小心了一辈子,付出了一辈子,还不是比不上一个死人”
卞夫人淡淡的,望向已经不再年轻的环夫人,不与她争辩,她们都已经老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入了土,争来争去的,有什么意思环夫人死了爱子,早已是心如死水,她见卞夫人不搭理她,也没什么意思,独自回了屋子。仓舒早夭,曹操的继承人会是谁,与她没关系。
曹操吊丧丁夫人,望着丁氏的遗体,又一次痛哭失声,他对丁氏的父兄说道:“我前后行意于心,未尝有所负也,假令死而有灵,子修若问我母所在,我将何辞以答”
丁氏父兄恭敬在旁,惧于曹操的威慑,不敢言语,曹操说这话对于鬼魂们来说就不对劲了,刘表悄悄暗骂他臭不要脸。
你没有所负
当初是谁说的“宁我负天下人,不愿天下人负我。”
看看这一排排鬼魂,典韦、曹昂、荀彧、郭嘉、戏忠……哪一个不是为他而死
袁绍与刘表纯粹是来看曹操热闹的,要说对夫人的喜爱,曹操可谓是头一份了,但就是他说出口的话,怎么就那么让鬼不爽呢
袁绍与刘表冷哼:不要脸!
其余鬼魂压根就没来,也就没人来附和他们,一群鬼聚在一起,只有张春华的将军府祠堂才合适,或是找地势开阔的地方,不然活人们可受不了。
张春华身边的鬼将们,分为两派,一派心向曹操,一派喜闻乐见曹操倒霉,但总体来说来算和睦共处,唯独在曹操的问题上,鬼魂们私底下“勾心斗角、争宠激烈”。
曹操就像是那引起鬼魂们争夺与排挤的“祸国妖姬”妲己,而张春华则是被“妲己”蛊惑的“纣王”。
丁夫人病逝,曹丕受卞氏之托前来吊丧,神色竟真有几分难过,而曹植则神色平静,并无丝毫悲意。
曹丕只是想到大哥,就心情沉重。十几年了,大哥的年纪停留在风华正茂的时候,而他现在已经比大哥都要年长了。为了这继承人的位置,他与子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若大哥还在,以他风光霁月、光明磊落的性格,定是不喜欢他玩心眼的。
然而他已经退无可退了,不成功便成仁,子建与他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前路只有两条,走上那最高处,或者万丈深渊。
曹丕有感而发,因曹操提到子建,触景生情,落下两滴清泪来。
曹操悲痛之时理智岌岌可危,他见曹植面无悲色,而曹丕落下眼泪,此情此景,与当初仓舒死时何其相似。
那时候,曹植神色凄哀,哭泣叩拜幼弟尸骨,情深意切,而曹丕则面若淡然,曹操随后就对曹丕冷了心,斥责他薄情寡义,不怜爱幼弟。
今时今日,曹操也是勃然大怒,认定曹植性格乖张,不孝敬嫡母,更不如曹丕心地诚实。待一切尘埃落定,离开丁家之后,曹操就单独叫来了两个儿子,斥责曹植的冷漠无情。
曹植本就与丁夫人不亲近,曹昂战死的时候他不过牙牙学语的年纪,哪里会记得有这样一位大哥呢他亲近自己的生母,懂事以后生母卞氏就已经是曹操的正室夫人了,享受惯了嫡子的待遇,他哪里会想到卞夫人之所以有正室夫人的待遇,都是因为丁夫人不愿与曹操相见他只当如传闻所言,丁夫人是曹操休掉的悍妻,因此并不理解曹操在前妻死后为何会反应这么大。
卞夫人提醒他们要小心谨慎,诚恳为丁夫人送丧,曹植觉得自己已经够诚恳的了,不过是不如曹丕流下眼泪那么夸张罢了,父亲为何要斥责他呢
曹植心有不服,在与丁仪两兄弟交流时也透露出这一想法,丁仪兄弟与杨修一合计,当下就逮着这一机会就到处传言曹丕花巧卖弄,丁夫人与曹丕并无交集,更无血缘,早些年就与曹操分隔两地了,他哭什么呢又不是他的母亲,前来哀吊,为嫡母病逝表示悲伤,才是真实的,但是落眼泪什么的,这也太过浮夸了吧
曹操近日本就神经敏感,又逢丁夫人过世,整个人都折腾地比平日里更敏感多疑几分,他听见谗言,果真是相信了曹丕卖弄花巧,对随侍身旁的张春华说到:“子桓此前在嫡母灵前哭泣,我当他是情真意切,可如今回想起来,仓舒死时不见他有丝毫悲痛,莫不是被我骂过薄情寡性以后,他索性假装悲伤来骗我吗”
张春华感觉曹操状态真的不对劲,她没有回答曹操的问题,而是轻声说道:“父亲,您最近太累了。”担忧之情溢于言表,她将曹操扶着坐下,对曹操说道:“谁都不愿意面对亲人的死亡,人也有亲近远疏,您忘了吗我刚来您帐下时,子桓与您并不亲近,那时候的您是多么疼爱子桓啊,您还记得他当初为什么和您怄气吗”
曹操怔怔的,回忆往昔岁月,若有所思,他轻叹一声,心中已是有了答案:“子桓这孩子,以前是真的倔啊,他与子修关系最好不过,宛城之难发生后,子修战死,他就再也没有与孤说过话,一直在心里责怪、记恨孤呢!”
“听说遭逢大变后,子桓的性子变了许多,他当时或许与丁夫人一样,无法原谅您吧只是到底父子亲情,您是他的父亲啊,时日久了,他又怎么舍得真的一直怨恨您呢”张春华说话轻声细语的,并不像外表那么粗犷,她张华的外貌令人非常有安全感,就像是一只庞大又体贴的家犬,她温柔地说道:“父亲,您太累了,无论是家事,还是政务,都在拖累您,您需要好好休息。继承人的事情,不必急于一时,您保养好自己,以后慢慢考验他们,慢慢培养他们,便是子桓与子建不好,还有曹熊,还有其他儿子。您有二十几个孩子,四位嫡子,您还年轻,总能培养出一个和心意的继承人的。”
曹操听罢,紧皱的眉头渐渐放松,他心下偎贴,感念张华的贴心与关怀,他轻叹道:“孤哪里还年轻了,孤的白发越来越多了,身体与精神也不如年轻时候的好,所有人都在催促孤立嗣,生怕孤就这么病倒,或是怕孤就这么死了,子桓与子建的争斗,我都看在眼里,可是我对他们并不是特别满意。”</p>
也唯有张华,至今还惦记着他的身体健康,也唯有他,好心好意地劝他不必着急,慢慢来,您还年轻,您还有许多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