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崤关。
那一夜的血战,最终是由崤关的守军和兰登苏邪麾下的精锐两败俱伤,最终摘取了胜果的却是远处观望的匈奴大小领主。
他们并没有参与这场大战,直至崤关城门被破,嗅见了南方吹来的中原泥土的芳香,才杀入崤关之中,短暂的杀掠后,便一路直入关中,朝着更富庶的地方奔去。
“……关中还未撤离的平民死了两千,加上战死的的五万,这样的炎夏,若不在出兵前火化,不出三日便要要引发瘟疫。”
战争是惨烈的,但终究要有人第一个去对这块已经腐烂的肉动手。
“不要抢我的孩子!他还能醒过来的,他还没死!”街头巷尾皆是失去亲人的哭号声,季沧亭目光所及之处,面对想带走尸体去火化的士兵,一个母亲抱着自己已经流光了血的孩子,怎么也不愿松手。
嗜血的蚊虫在整个崤关的哀哀哭声中穿行,在俯拾皆是的尸首上大快朵颐,搬运尸体的将士路过一户户门庭,却不知晓如何开口。
季沧亭拨开人群,俯身对那爵位的妇人道:“这位夫人,节哀顺变,往后……要为生者考虑。”
“我送走了我爹、我丈夫,现在连孩子都要夺走吗!”那妇人伏在地上哭号着,“为什么要烧了他们,你也有亲人死了,怎么不先烧了你的父亲!”
“……”
谁都失去了亲人,她也一样。
那些百姓们围了过来,数不清的茫然、怨怼、悲伤全都压在了季沧亭背上。
“郡主,让我们土葬吧……至少,能留个祭拜的地方。”百姓们苦苦哀求着。
眼前的蚊虫依然在满城新鲜的尸体里狂欢,好似正在等着它们腐朽发烂,季沧亭看了一眼远处尚懵懂的幼儿,握紧了掌心,起身道:
“如果我先火化了我的父亲,你们愿意听我的话吗”
“郡主!这怎么可以!”跟在她身侧的部将先就反对,“侯爷乃勋贵之身,岂能随便火化了!”
季沧亭只觉得喉咙干涩得宛如吞了一口沙子,半晌,才一字一顿道:“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重要。”
仅仅半日后,在又一个黄昏时,崤关城门外的荒野上,无数擎着火把的将领、士兵、百姓,聚在一起,面前的是他们的家人、乡邻,乃至过命的战友。
苍凉的送葬祭乐里,季沧亭跪在柴堆边,对着她宛如沉眠的父亲低声道:“爹,你会不会怪我,没有在你走后流一滴眼泪”
四野频频传来崩溃的哭声,季沧亭听在心里,却没有半分表现在脸上,只哑声道。
“他们可以哭,我不能……也不敢。爹,你不用担心我无人托付了,你的战甲,我会穿得更好,而你的兵法,也不需他人传承。”
某一声象征着火化开始的钟响后,季沧亭亲手点燃了面前的柴堆,而在此时人群里一阵骚动,那是刚从伤榻上爬起来,听说季沧亭要火化冀川侯后,疯了般闯过来的老彭。
“啊!唔啊!!”
他在守城战中被流矢射中了面颊,舌头断了一半,已经无法再说话。他想扑过来扒开那柴堆,却被人拦抱了下去,只能瞪大了眼睛祈求季沧亭不要这么做。拦住他的其他部将们也忍不住道——
“郡主,那是你父亲!你会被天下人戳着脊梁骨骂!难道……你当真想去姓卫”
快二十年了,她那么以自己的姓氏为荣,到头来却只有那个“卫”姓,才能赋予她处置一切的权力。
“如果能保住还活着的人,那让我改姓什么都可以。”她干哑道。
火光冲天而起,所有人模糊的视线里,这一日的耻辱晚霞永远地融为一体。
人们静静凝视着最后一丝火光,随着缓缓向中天靠近的月亮熄灭,季沧亭拾起了父亲的佩剑,在无数人的目光追随里,缓缓道、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在想,一个女人,凭什么敢统率你们现在我来重新告诉你们,我是谁——”
“我的母亲病逝在中原,父亲战死在边关,因此我不是女儿。”
“我的夫郎被狼群带走,因此我不是妻子。”
“我没有孩子,以后也不会再有,我也做不成什么母亲。”
“但是我手里有父亲的剑,肩上有这些年战死在边关的十万英魂,所以我的余生,唯与上阵杀敌,唯与乱世一战!”
战马的嘶鸣声远远传来,季沧亭回望了一眼余烟未了的崤关,将父亲的剑高高举起,面容满是倔强。
“我季沧亭,将继承我父亲镇压厄兰朵二十载的威名,驱除胡虏,扬我上国之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