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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鬼夫(十一)

顾先生的马甲猝不及防掉了。

在那之后, 他开始无所顾忌地在房子里任意出现,杜云停常常一回头, 就能看见一个黑影子慢慢浓重,随后是熟悉的人形,往往从长腿开始,向上逐渐清晰——

说真的, 这场景有点惊悚。

像国产恐怖片。

杜云停刚开始的确不习惯,或者说原主不习惯, 好几次等顾黎彻底显出人形了, 都能瞧见他向后退一步,惊慌失措的像是只被提起耳朵的兔子, 靠在身后的橱柜或沙发上瑟瑟发抖。

男人瞧他一眼,说:“害怕”

杜云停摇摇头。

“不怕。”

他是真的半点都不怕, 只可惜身体表现出来的完全不是这么回事。顾黎当他是嘴硬,拍了拍他的额头, 淡淡道:“娇气。”

杜怂怂挺喜欢男人的这种语气。

他有时也会装装怕,跟被老鹰围追堵截的小鸡一样拍着翅膀东躲西闪, 而强大的恶鬼甚至不需要动, 轻而易举便能把他拎过来, 整个儿压自己身下。他的躯体脆弱温热, 说不清是刺激还是畏惧, 哪怕轻轻碰到一点也会哆嗦,上头激起一小片鸡皮疙瘩,声音染着哭腔。

顾黎听不得他这声音, 活像是钩子,上头插了绒绒的毛,扫着心尖尖,让人特别想弄他,让他哭出来。

杜云停哭也不是平常人的哭。他躺着哭时,总习惯性地微仰着脖子,抽抽搭搭,胸膛也跟着上下起伏,细细弱弱,让人想起岸边摇曳的、沾着露水的花枝。

他蜷缩起来,发出小小的、低声的嘟哝。偶尔不躺着,坐着或站着,涟涟泪水能沾湿顾黎半身。

顾黎甚至分不清,他究竟是出于何种情绪在哭。

许是害怕。可他这哭声,毫无疑问,并不能缓解心头的火。相反,这是在火上又浇了油,反倒叫它烧的更旺——烈火鲜花,不过如此。

窗帘常常一拉便是一天,杜云停天天登机,乘坐私人飞机在天空翱翔。

他软的活像是一滩温腻的水,能从人指缝里漏出来。顾黎把他抱得更紧了些,抚过他额头的几缕乱了的头发。

杜云停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小声道:“顾先生。”

恶鬼刚刚饱了口食之欲,态度比寻常更为温存,摸着他脸侧。

“嗯。”

“顾先生……”小生人又叫了声,望着他,“顾先生多大了”

恶鬼说:“记不得了。”

杜云停更深地往被子里藏了藏,有发丝掉落在脖颈上,柔柔的碎发磨蹭着。“那,顾先生是什么时候走的”

顾黎顿了顿,仍旧回答:“记不得了。”

他的目光微微放远,像是在想些什么。小生人的模样却像是有些心疼,道:“顾先生的身上有好多伤。”

那伤不是普通的打架斗殴所造成的,更像是从腥风血雨里头闯过来的——他摸着那些斑驳的痕迹,嘴一瘪。恶鬼定定瞧着他,反问:“心疼”

他只是随口一问。他如今是鬼,一个人会心疼鬼,那简直是天方夜谭,不可能的事。

避让还来不及,更何况是疼惜。

可小生人却点点头,看着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他触碰着,小心翼翼的,好像还怕弄疼了他,甚至忘了这会儿与他在一处的是一个魂体,早就死了的亡魂。

“这得多疼”

恶鬼心骤得一软,也被他化成了一滩温热的水。

他还从未被任何人或鬼心疼过,小生人是第一个。所有的第一个都弥足珍贵,顾黎抚着他的脸,忽的一笑,喟叹,“我当真是捡到宝了。”

他在这个人身侧,竟然连半分怨念都生不出来。

“——乖宝。”

他轻轻喊了一声,更深地将人抱进怀里,恨不能把他的血肉,嵌进自己的骨头里。

杜云停还是第一次与鬼同住。他并没什么不习惯,甚至主动将顾先生的牌位也迎回来了。

顾黎不能实际吃东西,哪怕装作吃了,后头也会尽数吐掉。他更多的只能靠香火,杜云停便每天拨一半饭菜给他上供,成日家还给他烧纸钱。

顾先生站在他身后瞧着,终于道:“无需烧钱。”

“怎么无需”杜云停不赞同,“手上有钱好办事。”

“……”

鬼王头一次知道,自己在阴间原来还需要有钱才能办事。

杜云停把纸钱烧完了,一拍腿,又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一起烧给他了。

顾黎垂眸,瞧着出现在自己手中的东西。是张照片,照片上的青年眉眼弯着,笑的很无忧无虑。

他身后还有个淡淡的影子,是他自己。

“合照!”小生人说,“婚书上得用这个吧”

顾黎定定地瞧了好一会儿,他并没说得用或者不得用,只是将照片收进了胸口。

他抬起眼时,撞上了小生人的眼。

干干净净,清清透透,在看向他时,里头什么也没有映出来。

恶鬼忽的希望自己是个人,活着的。

这样,当青年看向自己时,他起码能真正地存放在青年眼睛里头。

两个人过日子尚且有摩擦,何况是一人一鬼过日子。

顾黎虽然以背后灵跟了杜云停许久,但骨子里头还是个古时的恶鬼,存着让人心悸的控制欲与令杜云停惊叹的保守性。比如在街上瞧见了个穿吊带的姑娘,杜云停纯粹是用欣赏美的眼光从她身上一掠而过,恶鬼也不乐意,一定要让他的后脖颈凉飕飕,上头汗毛全都炸起来才行,还会强制地让他转头。

杜云停几次转头,都感觉自己特么跟要给街道对面的人敬礼一样。

好像是有谁对他喊了一声向右看齐。

偏偏山海市里头,时髦爱美的女孩子特别多,踩着小高跟穿着清凉出门的到处都是。杜云停走两步一扭头,走两步一扭头,回去就忍不住对恶鬼抗议,“我都快甩成落枕了!”

许是为了报复他这一句话,顶上灯泡开始刺啦刺啦响,阴风一阵接着一阵,电灯闪了好几下。

杜云停丝毫不为所动,虽然身体颤了颤,可眼睛里头却平静镇定的很,只抬头看着那灯,说:“顾先生,你要是震坏了,是要给我买新的的。”

那又怎么样

电流响的更厉害。

杜云停十分犀利地指出关键,“你没钱。”

“……”

灯泡不闪了。杜云停在玄关处换了鞋,以养家之人的姿态昂首走了进去。

椅子上忽然出现了人形,鬼王坐在上头,难得脸色难看。他道:“我不穷。”

杜云停说:“冥币不算钱。”

鬼王哑口无言,半天才又闷声道:“我有聘礼。”

杜云停目露怜惜。

想什么呢傻孩子,这要是能卖,我就得被抓了。

这特么都是老古董,他一拿出来,卖不卖的出去暂且不说,首先就得无偿捐献给国家。

鬼王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个一贫如洗的穷光蛋。

他瞧起来有点郁闷,周围冒出来的黑气颜色都比平常深。杜云停拍了拍他,安慰道:“没事,不要在意,你还有脸。”

顾黎:“……”

他这么说,就好像自己一个堂堂鬼王,居然是个靠脸吃饭的小白脸……

顾先生沉默了会儿,随即站起来,径直飘过去。他冰冷的手环着生人,轻而易举将他抱起来。

杜云停一愣,还在看他:“顾先生”

恶鬼不听他的,准备做点小白脸该做的事。

比如开私人飞机。

他驾驶技术越来越娴熟,现在不仅能平稳飞行,甚至还熟练掌握了飙升、迫降与转弯技术。杜云停坐在上头,感觉自己像是看了一场飞机技术表演。

下来后,男人擦了擦他额头涔涔的汗,忽的微眯起眼,道:“有人进来了。”

杜云停没明白。

顾黎声音有些沉,道:“有人闯进了我的墓。”

通道相当狭窄,有人想要点燃一根火柴,被身后的人猛推了把,压低声音不耐烦提醒:“你不要命了!在这种地方点火”

那人脸上讪讪,有些下不来台,将火柴盒收了起来。为首的人拉亮了头顶的探照灯,朝远处照了照,仍旧是黑黢黢的洞,望不见尽头。

他扭过头,说:“你确定是这儿”

跟在最后头的青年脸色惨白,不是常人、而是近乎鬼怪的白。他应一声,嗓音沉哑,倒好像被粗糙的砂纸磨破了嗓子,“是。”

为首人眯起眼。

“不是骗我”

“骗你干什么”青年说,神色有些不耐,“富贵险中求。你要是没这个胆子,就别接这个活!”

“人都杀过,下个墓会没胆子”为首人说,猛地唾了一口,又向前爬了爬,“不就是古墓!又没活人,也没条子,会怕这——走!”

他们爬过了足有几公里的绵长通道,终于瞧见了尽头。领路的青年显然已不是第一次来,解了机关让他们进去,几个亡命之徒走进这宽敞的地下大殿,齐齐倒吸了一口气。

这墓中竟然有活泉!不是寻常泉水,而是灿灿金水,水银浇铸成宏大的城池,四渎、百川、五岳九州,一览无余。顶上日月星象璨璨生辉,奇珍异宝数不胜数,他瞧见了熠熠的宝石,大颗大颗跟普通石头一样嵌在这地上。

这甚至只是前殿。

他压低了声音,兴奋地问:“主墓穴里会有多少东西”

“不要想,”领路的青年说,声音冷淡,“你没那个命进去。这里的东西还不够你们拿的”

“够,”为首人兴奋道,“够!”

他蹲下身来,手忙脚乱将那些金银财宝向自己的口袋中装去,甚至不曾察觉到装珠宝的箱子仍不曾腐朽,用还没褪色的红绸系着,像成婚时所用的聘礼。

他把那些黄金装满了口袋,两手拿满了珍稀的珍珠及玉石。他头上歪七扭八插着几根玉簪子,神色兴奋,陶陶然也,几乎要在这墓穴之中跳起舞。

“大哥,看这个!”

有人从里头拽出了一件蚕丝的袍子,轻飘飘恍若无物,挂在手臂上没半点重量。他往身上披了披,说:“不大啊,挺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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