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来庆寿宫给太后问安的时候, 许京华还一张能给皇上看的大字都没有——写坏的倒是不止十张, 但她还不想丢人丢到皇上面前,只得跟皇上商量,
能不能明天再交今天的份。
“行啊, 你今天才学写字, 写不好不稀奇。我刚学写字的时候,用先帝的话说, 鸡踩一脚都比我写得好。”
许京华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太后也笑了笑,打发许京华和刘琰出去,“皇上答应了, 快回去接着学吧,一会儿屋子里要是暗了, 就出去走走, 也不考状元, 慢慢儿学就行。”
两人告退出去, 回刘琰那儿,他若有所思,问许京华:“娘娘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跟父皇说?”
许京华也正惦记那边儿,回神就有点慢,“啊?”等反应过来他问什么,又怕他起疑, 急忙说,“我怎么知道?”
她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刘琰走到自己那边坐下,哼道:“要我都说真话,你说了吗?”
“……”许京华在他对面坐下,“好吧,我是知道娘娘有事要跟皇上说。”
她故意只说半句,刘琰果然并不认为太后会告诉她说什么事,只问:“你先前说娘娘在想事儿,就是这个?”
“可能吧。”许京华为了转移话题,主动提起笔,问刘琰,“你刚学写字的时候,先帝骂过你吗?”
“没有。”刘琰摇头答完,忽然笑起来,“但骂过五叔。”
许京华很感兴趣:“怎么骂的?”
“说要不是亲眼看见是五叔写的,都以为是虫子蘸了墨,在纸上爬的。”
许京华哈哈大笑:“先帝骂人这么有趣吗?”
刘琰笑道:“你听着觉得有趣,五叔可不那么想。先帝有时候脾气挺急的,对孙辈还好,儿子一辈的,从父皇到五叔,没有没挨过骂的。”
“这不和我爹差不多么?不过我爹骂人可没这么逗趣。”跟老爹一比,这都不算骂人,怪不得宫女说先帝疼爱叔父呢。
“先帝毕竟是天子,骂人也得留三分,不然被骂的,容易想多。”
“那做天子也挺不容易的,连发脾气都得收着。”
“不只发脾气要收,连喜好也最好不要露出来,所谓喜怒不形于色是也。”
许京华惊奇:“为啥?”
“因为天子表露出明确的喜好,就会有人想投其所好,这天下想讨好天子的人太多了,为了加官进爵,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哦,怪不得他们说昏君都骄奢淫逸呢。”
刘琰笑了笑:“是啊,天子一放纵自己,就离昏庸不远了。”
“那要做个明君还挺不容易的。”
皇上可是天底下最大的官,真任性了,谁敢管?没人敢管的时候,不放纵自己,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许京华是做不到。
刘琰点点头:“是啊。你也别光拎着笔了,墨都快干了,耐心点,一笔一划地写,总能写好的。学习这件事,是最不辜负人的,只要下了功夫,必有回报。”
这人讲道理还讲上瘾了,许京华心里嘀咕一句,蘸了墨,继续鬼画符。
西偏殿里,太后也正和皇上说到先帝,“我不替你去说。早前先帝在的时候,你们父子俩就总让我给传话,总不成到你和琰儿,还要我从中传话,两父子有什么不能谈的?”
皇上叹口气:“我是想着,他是您一手带大的,您说话,他更能听得进去。”
“别的事也还罢了,事关文君,没有我和他谈的道理。再说,你非要同琰儿走你与先帝的老路么?也没人说父子就必得一板一眼、拘拘束束吧?”
皇上沉默一瞬,苦笑道:“您不说,我还没发觉,原来我竟是学着先帝来做父亲的,难怪……”
太后道:“不,你比先帝好得多了。早年他心里装着太多事,身边人大多不放在心上,我倒觉得,你是因为琰儿养在我们身边,不用你操心,就撒手不管了。”
“也有这个缘故,我瞧先帝教琰儿,比教我耐心得多,还说过要先立琰儿做皇太孙,再给他定亲……”他当时是太子,父皇对他儿子寄予厚望、亲自教导,他当然要多退后几步了。
“可先帝已经去了一年了。琰儿已经十六岁,立不立太子,我管不了,皇上自己心中有数,但婚事不能再拖。另外,他现在再住在我这儿也不合适,庆寿宫难免有内外命妇往来,到时谁回避谁呢?”
“是,这事是我疏忽了。您容我回去想想,怎么同他谈,而且,琰儿要真迁出去住,宫中一时还没有合适的住所。”
“东宫不是空着么?”
皇上:“……您不说您不管么?”
太后哼一声:“我是说我管不了,但该说的,我还是要说。”
皇上:“……”
“琰儿是我带大的,要说我不偏心他,也没人信。何况这孩子原就出类拔萃。以前李弋在朝,你有所顾忌,我也不放心,如今李弋自己死了,李家子孙都回山东守孝,剩下那些,都摸不到琰儿的边儿,我不知你还犹豫什么。”
“我也不是犹豫,他这不是刚回来么。而且这次他做的这事,确实欠教训,要是只带个宋怀信回来,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还立即立太子,我怕他得意忘形。”
“那你就好好和他谈,把道理教给他。再说他这次事出有因,你好好问问,李家到底和他说什么了,再把文君是个什么样的人告诉他,他不是糊涂孩子,话说清楚就好了。”
皇上却没那么乐观,越不糊涂的孩子,心思越复杂,但太后铁了心把这事交给他,这又确实是他的责任,只得答应下来,“听您的,那我先回去了,文君的遗书,也该找出来,给琰儿看看。”
从太后这里出去,皇上没叫惊动东偏殿的刘琰和许京华,也没坐辇,自己一路走回乾元殿,然后一个人用了晚膳,没有再出去,也没有召幸嫔妃。
第二日有朝会,议完政事,皇上留下李弋死后,补缺上来的宰相程介,问他:“立储一事,卿有何见解?”
程介进士出身,对这种问题理应只有一个答案,但他从今上在东宫时,就是东宫臣属,知道皇上这么问,定然另有缘故。
“陛下可是有什么顾虑?”
皇上手指轻轻敲击宝座扶手,“高皇帝立国时,吸取前朝教训,虽立储,却不令储君与闻政事,只以饱学之士为师,教导太子读书,以免祸起萧墙。”
但这样一来,太子不闻政事,也就没法锻炼成长,等到继位后现学,闹笑话还是小事,如僖宗皇帝那般异想天开、朝令夕改的,真不只他一个,只是到他那里,国家已然经不起折腾,才酿成大乱而已。
“先帝一直觉得,他继位后被士族辖制,耗了许多功夫才挣扎出来,便是因为做太子时什么有用的都没学到,因此在我年纪稍长以后,便将我带在身边,让我多听多看。后来李式作乱,他又担心自己有个什么万一,无人辅佐于我,亲自选了东宫僚属,卿就是那时到朕身边的吧?”
“是。”
说到这里,程介就明白皇上顾虑的是什么了。太子参预政事,东宫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僚属,围绕东宫很快就会形成一股势力,与皇权隐隐抗衡,天子与储君之间的关系,也会变得微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