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
凤箫吟睁开了眼睛, 而后悚然一惊。
乐正羽的手依旧扶在混沌之卵上,却并没有被吸入。那双没太多情绪却令她莫名畏惧、瑟缩的眼睛, 正淡漠的注视着她。
凤箫吟缓缓的退了一步,不知是该思索如何逃命,还是探究他为何还在这里。
她已将风险直言相告, 他也毫无歧义的应允了她的请求, 自愿和乐韶歌一道前往。虽说她确实隐瞒了一些目的,但也并没有违背规则乐韶歌已被送入了卵中世界,可见法阵确实已发动了。
为何乐正羽还在
他究竟耍了什么花招
凤箫吟将手背在身后, 一遍遍的掐着指诀,祈祷这法宝赶紧再次发动。
法阵的光芒便在她眼前再度亮起, 她心中一喜,心想乐正羽这次该被吸入了吧
但乐正羽的手扶在混沌之卵上, 身形纹丝不动。
那光芒就在她眼前盛大而后熄灭, 熄灭而后再亮起几次三番。
却丝毫不能奈何他。
他不反抗也不做声的看着凤箫吟在他眼皮子底下表演,由她使出浑身解数。
直到她形色慌乱,恐慌失措起来。
她气急败坏的质问, “你不是答应要和她同去吗为何你还在这里哼,嘴上说得花团锦簇, 到头来还不是由她自生自灭你们这些臭男人, 真是恶心恶心”
乐正羽这才淡漠的开口,“我什么都没做只不过这卵中宇宙太小, 容纳不下我罢了。”
他的手终于离开了混沌之卵, 目光望向那枚卵时, 却露出了温柔的神色,“这是阿韶赠给你自救的法宝,你却用来害她。是阿韶太心软了,还是你太蠢、太坏了”
凤箫吟显然听不懂,也不耐烦听,“你在胡说些什么”
乐正羽看向她,“我说你之所以还活着,不过是因为阿韶想要救你。”
“一派胡言若不是她杀了我的本命蛊虫,重伤了我,我怎么可能扛不住萧重九一掌”
“若不是你动了夺舍的邪念,趁她突破时前去偷袭,她岂会无故伤你是你咎由自取,不知悔改。”乐正羽似是厌恶她的蠢恶,却还是皱着眉头,一事归一事的同她清算清楚。
凤箫吟却只恶狠狠的瞪着她,“我原本就是恶人。既互为仇敌,何必假惺惺的说她救我我没死只是因为运气好,恰好赶上瀚海秘宝诞生,恰好被宝物护住而已”
乐正羽翻掌,那枚混沌之乱乖顺的落入他的掌心。
便如莲花绽放,那卵中宇宙在这瀚海之中铺展开来。
那是幽冥秘境里一座破败的小山村,枯树肥鸦,田地荒芜。饿得皮包骨头的孩子饮过稀粥,有气无力的靠在门框旁晒太阳,半天都不动一动。两个漆黑颓败的影子隔窗落在糊窗的黄纸上,那是孩子们的父母在艰难的商议,该舍弃哪一个孩子,以省一份聊胜于无却暂时可以延命的口粮。
那是凤箫吟关于家的,最初也是最后的记忆。
那也是卵中宇宙,此刻的中心。
凤箫吟心中大骇这法宝已认她为主,却轻易被乐正羽操控了。
她失措的扑上去,想要将法宝收回。
乐正羽的手心于是缓缓阖上,那宇宙便随着他的五指收拢了,重新化作空中悬浮着的混沌之卵。
他将那混沌之卵,随手丢给了凤箫吟。
“瀚海秘宝诞生,并不是什么巧合。偏偏护住了你,更不是什么巧合。”他说,“是阿韶搅动了瀚海混沌,这些先天元胎全是感应她的心愿而生。只不过她不是为寻宝而来,也没有独占之心,才给了你们争抢的机会。可纵然争抢也是徒劳瀚海中诞生的每一件宝物都有灵有愿,会自寻归属。她想要给萧重九一滴甘露,所以元胎中必有一滴甘露被萧重九夺得。她想要救你,所有必有一件法宝,是为救你而现世。”
“你手中那件法宝的一切功用,都是在元胎诞生那一刻,她想要为你做的事。”
“她希望你能活下去,所以在你被萧重九所杀的那一刻,法宝护住了你的魂魄,不使你魂飞魄散。她理解了你急于摆脱原有肉身的理由,所以法宝会为你重塑一具在你看来未被玷污的、合你心意的躯体。她希望你能挣脱噩梦获得新生,所以法宝中有一个可以映照你的内心,一遍一遍重新来过的宇宙。”
“你可以用它来自救,你也可以用它来救和你有同样的心境、同样的愿望的人。这是一件为了拯救而诞生的法宝这是自瀚海诞生以来,一切搅拌瀚海寻求宝物之人所搅拌出的,最可笑、最无用的法宝。它杀不了人,也救不了世,甚至无法帮助你提升修为。它之所以诞生,只是因为阿韶想要救一个无可救药的人。”
“却被你拿来害她。”
凤箫吟恶狠狠的瞪着他,“呸你说是她的心愿,功劳就都成她的了瀚海是她开的她想什么就有什么只消想一想就能救人,这救命之恩来得也真贱真容易”
乐正羽淡漠的看着她,不为所动。
她口中又贱又容易的救命之恩,换成旁的人会是怎样的结果,凤箫吟自己最清楚。
毕竟她才刚刚被她遇见的“古之君子”,为一滴能洗筋换髓的甘露,一掌打死。
凤箫吟不觉焦躁起来,抬手啃着指甲乐正羽所说的话,她一句都无法反驳。
他说中了几乎所有的事。
此宝物确实是从乐韶歌突破时,云层中所诞生的先天元胎里化出。
除了此法宝,确实也还有一滴甘露。萧重九正是在争夺甘露时,将她打死。
那法宝也确实是在她死时,自行飞来救护她。
其用,也都分毫不差
她却犹然不肯承认自己获救是因为乐韶歌一时善念明明口口声声说会救她,结果转头就把承诺、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偏偏还记得偏袒萧重九。
什么都没做过,就只是动了动善念便名、利、恩什么好事都被她占去了
便只能在心底找借口这法宝曾离开她的身边,落入乐韶歌的手中。乐韶歌是渡劫期的大能修士,她身边这来历不明的小魔头似乎比她更邪门。以他们二人的能耐,驯服已认主的法宝想来并非难事。故而此刻这小魔头才能将法宝的用处说得头头是道。
但她绕不出来。
因为她其实已经有些信了。
成为魂体之后,她身上异瞳终于觉醒,虽不至于到能读心的地步,可人是诚是善是伪是恶她却能清晰洞察。其实活着的时候她也能,只不过那时肉体的憎恨懵逼了她,就算看到的是善,她也非曲解成恶不可。可她依旧在人群中一眼就选中了乐韶歌,因为这个的人灵魂最干净最温柔。她想要乐韶歌的肉体成为自己的或者说,她想要活成乐韶歌。
她相信,乐韶歌确实是想救她的。
她只是意气难平。
凭什么有些人的人生能这么平顺凭什么她就能高高在上的说看破,说救赎
明明什么都没体验过,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敢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自以为是的安排她的“新生”。
若也受过她受的苦,尝过她尝的绝望,只怕比她更坏更恨,更不可救药
她终于按捺不住,嘲讽道,“你是她什么人,连她怎么想都了若指掌”
她能看破人的善恶,可她却看不破眼前之人。他仿佛是由无数重影叠成的实体,宛若这瀚海的混沌般不别善恶,深不可测。仿佛从根源上就和寻常人类非同一种存在。从醒来后看到他的第一眼凤箫吟便觉着畏惧,被他看着时,仿佛四面八方过去未来全是他的目光,一切念头皆无所遁形。仿佛他无所不知。之所以不说破,只是因为轻蔑,因为无论她怎么折腾都翻不出他的掌心。
这感觉真是可恶透了。
“你既然知道我想害她,不赶紧去救她,还在这里絮絮叨叨的就不怕我趁机弄死了她”
乐正羽面无表情,“你以为阿韶是谁以为她救你时便不知你心性扭曲,可能会再度走上歧路吗应她之愿而生的法宝,又怎么可能助你害人”
凤箫吟没忍住,又“呸”了一声。
没错,这法宝确实也像乐韶歌的为人一样,婆婆妈妈的太烦人了。
它确实可以重塑肉身,但肉身是用“功德”来塑造的。而功德要靠她行善救人,帮人超脱痛苦、了却心愿来积攒。所以她才会附身在展令文身上,想要帮那小残魂从执念中超脱结果这小残魂灵力太弱,大半形体反倒要靠她的灵力来维持,反令她被困在魂体之中解脱不得。
这法宝也可以把人吸入卵中宇宙里。但必须得是怀着善念前去帮助的人,还得那人自己答应帮她、自己愿意进去才行。
她也无法害里头的人。
但这也不要紧她可以让人一遍遍的体验她所体验过的屈辱和绝望,她不信有谁能忍受这样的遭遇而不动摇。
只要乐韶歌动摇、绝望,她便有机会夺舍。
乐正羽又道,“既然答应了你,我自然会去。既然阿韶想救你,我自然不会杀你只是有些事需得让你知晓,以免辜负了阿韶的苦心。”
凤箫吟道,“呸,你们真是天生一对儿,一个个的把刀架在别人脖子上,还满口的我不杀你,我只想对你说教”
乐正羽莫名的居然很喜欢这句话,“谢谢。”
凤箫吟瞠目结舌,气得说不出话来。
无论如何她的目标是乐韶歌,他不进去也是一样的,只消拖延足够的时间,等乐韶歌从精神上被击垮,她的目标便也达到了。因此她干脆不再挣扎。
只言辞上故意恶心他,“我打不过你算我倒霉,不得不听你们叽叽歪歪的演圣人。你有屁就快放吧”
乐正羽却并没有让她听得心服口服的意思,他只是想告诉她一些她不肯承认的事实罢了。
他说,“除阿韶外,也曾有别人许诺过要救你。”
凤箫吟的面色却立刻就变了,她原本打算敷衍着让乐正羽说下去,可他头一句话便揭开了她内心的疤痕。
确实曾有人许诺过要救她,不止一个。
头一个人和她一样,是被父母卖进九幽城的。
和那些在恐吓和饥饿中,很快便学会了拍马迎合、互相出卖的小瘪三不同,他们两个都是刺头,眼睛里烧着火,跟狼崽子似的呲着牙戒备着乌糟的世界。为了不活成那副窝囊样,梗着一身贱骨头坑蒙拐骗争斗抢夺。哪怕被人踩踏得狼藉满地,也还是抖抖枝叶遍体鳞伤的再度直起身,嘴里不服一个软字。
刺猬跟刺猬是走不了太近的,最初他们之间没什么情谊。
直到他为救同乡的女孩儿,捅死了克扣他们的口粮、逼迫小姑娘就范的侍卫。
他被那侍卫的同伙私自绑到角落里往死里踢打时,她用魅音迷惑了那人,牺牲了些色相,将他救下。
却也因此被路过的九幽城老不死莫罗侯相中,挑走。
她在老不死手里受尽了摧残,却从未放弃逃走的念头。
终于有一日她受不了折磨逃走了,躲避追捕时她翻进了城主邸,正遇上他在巡视原来来到九幽城后,他也因根骨上佳得以习武,成了九幽城正儿八经的入门弟子。他得知她的际遇,将她藏起来,许诺一定要救她出去。
那是她平生头一次相信,自己真的可以将性命交托给什么人。
她哆哆嗦嗦的藏在山洞里,等他去引开追兵,救自己出去。
等来的,却是他引来的救兵。
他将她出卖给了老不死。不,这么说也不对从一开始他就是老不死派来的人,就为了教她恐惧和服从,让她知道她的一切都在老不死的掌握之中。
为了惩罚她胆敢逃跑,老不死碎了她的内丹,断绝了她修炼的可能;在她身上盖了第一个鼎印,断绝了她挺直腰杆做人的可能。她在碎丹的巨痛、在鼎印加身的屈辱中,终于也学会了自己平生最惨烈的教训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她的眼睛告诉她此人可信。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可叹她不吃教训。
许多年后,她又遇到了萧重九。
这是一个和她早先遇到的任何人都截然不同的正人君子,侠肝义胆,柔情热肠。她以为他是古之君子,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明知他瞧不上她,她竟还是一时犯蠢,想从陆无咎掌下救他谁知却是他转而对她痛下杀手,就为了一滴甘露。
这一次她用死一次的代价,再一次买得教训她这样的女人是不配被爱的。轻易被这些所谓的“好人”打动,根本就是自寻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