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旧识自被遮蔽的记忆中跳出,声声句句指责着她,耳中充斥着逼问的杂声,令她渐渐不堪重负。降魔杵的分量越来越重,金色的罗网缓缓下沉,指尖与步履都滞涩沉重起来。
但也许因为他们所质问的每一句话都是她曾怀疑思索过的,她答得也许痛苦和艰难,但每一句质问她都能还以交代。
那声音渐渐消失了,最后以洪钟之声发问的,是执杵的金刚。
他质问,对自我意志的坚信不疑是否也是一种傲慢,一种邪恶?也许她一直以来所坚守的信念是错的,或者是对的,却会造成惨烈的死伤?她是否已步入歧途而不自知?……
但很快,乐韶歌便平静下来——她内心确实有坚定不移的信念,但明知是错而不悔改,明知害人至深却固执己见,却不在其中。她有目能视,有耳可听,有心可辨真假善恶,有师友教导规劝。步入歧途而不自知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这是所有质问之中,最无需恐惧和痛苦、自责的一个。
她平和无畏的注视着凌驾于她的天之怒目。
压制着她的分量渐渐卸去了,云散气清之后,那摩天之高的金刚身形渐渐透明,愤怒相转而平和之后,竟现出了她的本我之相。而后,终于虚化入澄澈碧空之中。
风自四面八方涌来。
幻象一瞬间散去了,空中缠斗的紫金双龙也已分出了胜负,那紫电巨龙仿佛听到了什么召唤般,停止了厮杀。头也不回的抽身而去,渐渐化作紫色雷电,消失在云层之中。
云开天晴。
遍体鳞伤的金色巨龙傲然盘踞半空,而后重新化回人的身躯。萧重九似是想回头对乐韶歌笑一笑,然而一笑之后便已力竭,一踉跄,便自半空中坠落下来。
飞身去接住他前,乐韶歌犹豫了一瞬。
先前的幻象中虽都是零碎的逼问,却牵连出许多记忆的碎片。
其中恰有一件,令乐韶歌百思不得其解——在她的记忆中,阿羽杀人无数。而萧重九为民除害,杀死了阿羽。在这件事里,她似乎抛弃了阿羽,选择了萧重九。
此事无疑尚未发生,也定然不可能已经发生过。
她不解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预兆?还是她无意中窥见了什么天机?或者单纯只是她心中隐约的恐惧?
而她之所以如此在意,也恰是因为,在她要来救萧重九时,阿羽问她,“你今日救他,日后他必来杀我。你依旧要救他吗?”
她当然要问阿羽,“他为何要杀你?”
阿羽看了她许久,却没有作答,只道,“我若去,未必不会倒戈。我不愿令你两难,你若想救他,便自己去吧。”
彼时情况紧急,不容乐韶歌多想,只能先来救人再说。
此刻再回想阿羽的目光,却隐隐能觉出其中杂陈百味。
乐韶歌心里略有些乱。
待回神时,她已自空中接住了萧重九。
却没心思同他多做耽搁。
他们飞得高,离落地还有一阵子。乐韶歌已说道,“雷劫已过,暂时当没什么危险了……”
话未说完,萧重九已明白她眼下之意,急道,“你……”然而他耗损过度,一着急便又吐了口血。
乐韶歌只能先渡灵力过去,暂帮他护住心脉。
把个重伤员扔在瀚海,着实不是厚道做派。那句“你我就此别过”,便也没那么容易说出口了。
所幸,乐韶歌立刻想起,她这边还有个等着卖恩给萧重九的阿箫。
她也无多余力。先前渡真元给萧重九,损耗已然不轻。未及调息便又被卷入天劫,虽算不上苦战,却也雪上加霜。
此刻只觉身上滞重、气力不继。帮萧重九护住了心脉,却不防自己气血逆流,竟也不留神吐血出来。
萧重九见状,忙翻丹药给她。
乐韶歌正要摇头拒绝,却忽见萧重九身后黑影一闪,却是混沌之卵一旋,陆无咎从中跳了出来。
也不知阿箫和他是怎么商议的,露面一瞧见萧重九,陆无咎二话不说便拔鞭出来。
他那条骨鞭也不知是抽取了什么太古灵兽的脊骨制成,每次拔鞭都是倒掀山岳的气势。
鞭身未现,先见先前才被夷平砸了陨坑的地面上石如浪翻、浪如山涌,转瞬间遍地嶙峋山刃突刺而来。
声势至此,就连乐韶歌也体会到了穷途末路的滋味。
萧重九自然也立刻察觉了。
他似有片刻不甘,然而低头看向乐韶歌时,却不知为何露出些温柔和释然,随即下定了什么决心般,道,“抱紧我,我带你离开。”
乐韶歌???
她并不想抱紧他,更不想跟他离开!
然而不及她推拒,异象突现。虚空的漩涡浮现在他们的背后。
那漩涡算不得巨大,然而当它出现的瞬间,乐韶歌便已有所感应——那是比瀚海有序,却远比现世一切更加混沌的东西。时光之路在此交织轮回,一切空间在此叠合孽生。那是通往六合八荒、往来古今一切时空的道路的交点。
那是她注定无法逃脱和通过的,终点。
阿羽。
莫名的,在预见自己末日的这一刻,在拥挤嘈杂的宣示着自己的存在感的无数记忆中,她竟然终于找到了那个对她而言,无论如何都不能忘记、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想起的人。
而后那个人便自瀚海中现身,不顾一切的冲上前想要拉住她。
可能已经晚了吧。乐韶歌想。
但她依旧奋力的向他伸出手去。
手指相触,而后十指交握,而后他终于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同她一道跌入那漩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