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窈窝在圈椅里,满脸不高兴。
孟铎放下茶杯,片刻,他起身走到她身旁,穆辰良坐过的地方,他挨着坐下,两人距离拉近,她一张小嘴快要翘上天,亮晶晶的眼睛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先生要责骂,就快些,莫要耽误我回屋安寝。”她以为孟铎真要训她,又添一句,鼻音浓重,明明是放狠话却听起来又娇又软:“骂走我这个聪明绝顶的学生,先生正好专心教导穆辰良,莫怪我没提醒先生,他可不如我聪慧。”
孟铎轻笑出声:“是,全天下就你最聪慧。”
令窈快速揉揉鼻尖,没什么底气:“本来就是。”
她鼻子揉红,孟铎拿出巾帕递给她,令窈不肯接:“我已经十一岁,又不是随便哭鼻子的稚童。”但其实就算十八岁也照哭不误,只要眼泪若能换来她想要的,她随时随地都能掉泪。
孟铎叠起巾帕,放入她手心:“为师知道,即便你要哭,为师也不会是你落泪的对象。”
“因为先生狠心绝情,才不会因为我的一点眼泪,就屈服于我。”
“你明白就好。”
他直截了当不加掩饰,令窈反倒笑起来,不再瞪他,“先生的话说完了没有?还要继续训我吗?”
孟铎眸色深沉,稳重的语气里多出一丝柔软:“你不喜欢穆家少爷,不想和他一起习书,对吗?”
令窈猛点头。
孟铎缓缓说:“未能事先向你提及,你怨我也是应该的。”他沉吟片刻,告诉她:“但他是穆家嫡长孙,我已数次拒绝客居穆府的求请,他不远千里来到临安,我没有理由再婉拒他。”
令窈一怔,颇为意外:“先生,你是在向我解释吗?”
孟铎轻刮她秀挺的鼻背:“是。”
令窈受宠若惊,缩缩肩膀,捂住鼻子,面若秋水,凝视孟铎。
她该感激他的重视,偏生不知好歹地问:“先生也同外面那些俗人一样,想要攀附穆家的权势吗?”
孟铎竟没有否认:“我本就是俗人,若你知道我心中抱负,定会耻笑我是天底下最大的俗人。”
令窈欲言又止。
她问过一遍的事,不会再问。再如何好奇,也不会自讨没趣。
所以她没问他心中抱负是什么,而是说:“这么巧,我也俗得很,看来我们师徒俩是臭味相投。”
孟铎淡笑。
一番谈话,令窈心情舒畅,嘴里又重新有了笑声,一连串笑声掷进孟铎耳朵,她缠着他欣赏她昨夜文思如泉涌时写下的七言绝句。
离开前,她想起什么,问他:“先生若真想借力穆家,为何不肯离开郑府去幽州?”
孟铎语气轻描淡写:“临安城美食众多,我吃不惯幽州的菜。”
令窈微愣数秒,继而俯腰大笑。
孟铎任由她笑。
“若是穆大老爷知道,只怕要气死。”令窈笑得喘不过气,跑出屋子。
五月的夏夜,天是稀薄的墨黑色,屋内无人追出来,令窈自顾自地往前去。
孟铎从来都不会送她出门,她已经习惯了。
院子里的花树下有个人影。
令窈脚步微滞:“哥哥?”
风里蝉声将楼台亭阁之间的距离连起来,令窈推着郑嘉和走在月光下。
走得累了,她额头涔汗,坐在萝岗石头上歇息。
郑嘉和从食盒里端出白瓷装的冰镇酸梅汁,一勺勺喂到她唇边,她吃着嫌不过瘾,接过碗一咕噜喝到底,剩了碎冰含在舌间,冻得一个颤栗,满足吁口气。
郑嘉和摇起扇子替她驱暑,另一只手拿了巾帕为她擦拭鬓角细汗:“还以为今晚你会哭丧着脸。”
令窈双手圈住膝盖,坐在石头上仰头看郑嘉和:“哥哥何出此言?”
“听说自今夜起,穆少爷与你一同习夜课。”
“哥哥也知道了?看来大家都知道,就只我一个不知道,他出现在书轩斋,害我吓一跳。”
“别人也不知道,他突然去书轩斋,连老夫人和大老爷都不知情。”
“那哥哥是怎么知道的?”
郑嘉和默声。
令窈挨近,今晚实在太累,说是心力交瘁也不为过,她靠过去,枕着郑嘉和的膝盖,没再继续问。
郑嘉和抚着她的乌发,眼角眉梢皆是温柔,轻轻问:“卿卿似乎很讨厌穆少爷?”
令窈不答话,半晌,小声吐出一句:“反正不想同他好。”
“为何?”
“我容不得别人比我得宠。”令窈胡编乱造,话里半真半假:“我讨厌别人来我家端架子,他还霸占我的孟先生,我看见他就来气。”
郑嘉和一味哄她:“卿卿受委屈了。”
令窈侧脸蹭蹭郑嘉和,花言巧语流水似地往外蹿:“有哥哥慰劳我,即便有天大的委屈,我也不觉得难受。”
郑嘉和没声。
令窈抬眸望,看见他清俊面庞满是笑意,她情不自禁伸手去碰,他主动将脸贴到她手边。
郑嘉和肌肤细腻,温凉如玉。
令窈没忍住,掐了把。郑嘉和也不喊痛。
令窈索性将两只手都凑过去,手臂直直悬在半空,捧了郑嘉和一张白皙脸,她仔细看他,红薄的唇,黑澈的眼,他生得好看,乍一看与她有些相似,但多看几眼,便会发觉,这抹相似,无非是神态而已,与相貌毫无干系。
她想起老夫人的念叨,笑问:“祖母总说我长得像爹,但我已经记不清爹的样子了,哥哥,我真的长得像爹吗?”
郑嘉和淡淡说:“不像。”
令窈闷闷说:“之前我听大伯和大伯母聊话,他也说我长得不像爹爹,是祖母一厢情愿,思子心切,所以非说我像。”
郑嘉和见她嘟嘴,笑着安抚:“卿卿就是卿卿,世上只有一个卿卿,无需长得像谁。”
令窈笑得合不拢嘴,手下力道又重了些,多掐几把,才肯放开。
夜色已晚。
令窈一鼓作气,继续前行,推着郑嘉和往碧纱馆去。
飞南已在碧纱馆等候,算准郑嘉和坚持送她回碧纱馆,而不是她送郑嘉和回度月轩。
郑嘉和同她告别,说:“卿卿明日还想喝冰镇酸梅汁吗?”
令窈想了想,点头:“想。”她怕麻烦郑嘉和,添道:“让飞南送来就好。”
郑嘉和微笑目送她进屋。
翌日。
令窈迈进书轩斋。
书案前又多一个人。
郑嘉和从书里抬起头:“卿卿,你来了。”
令窈以为他来给她送酸梅汁:“哥哥。”
郑嘉和放下书,他坐在两把圈椅中间,唇角一点浅笑:“我已经同孟先生说过,今夜起,我做你的书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