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行的仪仗从明德侯府门口开始,热热闹闹占了门外大街的一半, 太子妃深紫的大轿遥遥将至, 薛氏弯了腰,惶恐地在门外迎候。
太子妃身份尊贵, 平日里极少出宫, 她想不通,周逸何德何能,竟然能请动这尊大佛?
在她身后一溜儿站着有诰命的官眷们,也都是出来迎接太子妃的。众人虽然不能说话,却都互相交换着眼神, 心里惊讶羡慕,对周逸也起了几分敬畏之心。
太监们抬着轿子从正门进来, 一直走进第三道内门后, 宫女这才上前打起轿帘, 恭请太子妃下轿。
薛氏带着宁越, 身后跟着众多官眷,早齐刷刷地在地上跪了一大片, 齐声道:“恭迎太子妃!”
太子妃淡淡道:“起来吧。”
她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打了一转,很快落到了宁越身上:“你就是宁家大姑娘吧,近来病可好些了?”
众人又是一惊,怎么,宁越竟然跟太子妃有旧,太子妃居然记挂着她的病情?只是,宁越已经嫁了人, 为什么还叫她姑娘?
宁越柔声答道:“谢殿下关爱,近来还在吃药。”
她已经明白了,应该是周逸求了太子,太子又命太子妃来给她撑腰。他事先没跟她提过,莫非想给她一个惊喜?这人平时粗枝大叶的,难为他竟然有这种细微的心思。
“可怜见的,病成这样还帮着张罗家里的事。”太子妃伸手拉住宁越,跟着看向薛氏,目光顿时冷淡了几分,“上次宁大姑娘在京兆府的遭遇着实令人不忍,侯府后来可曾虐待过她?”
虐待这两个字从太子妃口中说出来,几乎是定了罪行,薛氏吓了一大跳,连忙双膝跪下说:“殿下明鉴,臣妇并不敢虐待儿媳。”
女客们经此提醒,都想起了当天京兆府公堂上周思成责骂妻子、偏袒小妾的情形,连太子妃都为宁越抱不平,看来周思成宠妾灭妻的罪名是坐实了。
此时要表现自己的良善,才能衬托出对方的恶。宁越目光里带着轻愁,柔声说道:“殿下息怒,世子喜欢谁都好,婆婆大概也有苦衷吧……”
话音未落,她身子晃了晃,软软地倒了下去。
女眷们惊呼起来,太子妃身边的宫女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向她脸上看了看,朗声说:“殿下,宁大姑娘脸色很不好,似乎是犯了旧疾。”
“殿下,臣妇愿为大姑娘诊治。”站在女眷中的冯氏立刻走到前面来,弯腰福了一福。
这是那天宁越和她约好的,由她出面诊治,当众揭破周思成下毒的事情。
一个女官向太子妃说道:“这是生药王家的太太,当年也是有名的大夫。”
太子妃点头允准,冯氏忙上前去帮着把宁越扶到椅子上坐下,跟着搭上手腕开始诊脉,两只手都诊过之后,冯氏起身向太子妃行礼,脸色严肃:“殿下,大姑娘不是生病,是中毒。”
人群立刻喧哗起来,中毒?天哪,堂堂世子夫人居然被人投毒,明德侯府怎么这么乱?不少人立刻觉得,肯定是周思成或者他宠爱的那个小妾干的,看薛氏的眼神都鄙夷起来。
太子妃款款在厅中落座,肃然道:“既然给我碰上了,我必定要查个明白,还大姑娘一个公道。”
薛氏急出了一头汗,连忙分辩起来:“殿下,这根本不可能啊!家里的饭菜都是厨房里按着分例一起做的,她的分例和三等佣人是一样的,佣人们都没事,她怎么可能中毒?”
和三等佣人的分例一样?女眷们立刻又喧哗起来,简直不可思议,堂堂世子夫人居然和下人一个分例!
太子妃淡淡道:“侯府的规矩真是闻所未闻,令我大开眼界。”
薛氏知道自己说出实情肯定要被骂,但眼下保命要紧,哪里管的了那么多?跟着又说:“殿下可以传厨房的管事来问,臣妇所说都是真的,侯府没有下毒!”
太子妃递个眼色,一个女官应声说道:“传厨房管事和大姑娘贴身用的丫头来问话。”
晴云和厨房管事很快来了,管事的分辩了一阵后,晴云开了口:“殿下,我家姑娘吃的喝的确实和佣人一样,要说还吃过什么别的,就只有药了。”
她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双手捧上:“这是世子亲自为我家姑娘抓的药,已经吃了三个多月了。”
“王家太太,你看看。”太子妃吩咐道。
冯氏很快打开纸包翻看起来,一会儿就拣出几块黑乎乎的药给众人看了,朗声说:“垂珠毒,样子和熟地差不多,却是剧毒,人要是经常吃这个会精神倦怠,最后吐血而死。这毒症状和痨病相似,所以很多时候会被当做是痨病。”
晴云哭了起来:“世子和夫人一直说我家姑娘是痨病!”
“明德侯世子真是用心良苦。”太子妃冷冷说道。
“臣妇冤枉,犬子冤枉啊!”薛氏大声分辩,“宁越一直都怨恨世子不跟她亲近,肯定是她诬陷世子!”
就在此时,宁越忽地低低呻啊吟一声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周问道:“怎么了?”
拣这个时机醒来正好,后面所有的棋,都在等着她落子。
冯氏扶着她,柔声说:“你喝的药里被下了毒,不过别怕,能治好。”
“什么?”宁越的大眼睛里闪出了水光,“可那药是世子给我的,他,他嘱咐我每天都要吃,怎么会……”
几个急性子的女眷七嘴八舌说了起来:
“大姑娘,眼看周思成娘俩铁了心要害你,你真不该对他们这么好心!”
“大姑娘别怕,这么多人看着,殿下也在,一定能还你一个公道!”
宁越拿帕子抹着眼泪,声音里恰到好处地带上了呜咽:“怎么会这样,我知道世子喜欢我妹妹,我一直都让着他们的……”
一句话提醒了所有人,太子妃立刻吩咐道:“带世子和那个小妾过来对质。”
“夫人!”薛贵家的飞快地跑过来,“宁姨娘带着许多金银细软想逃走,在西角门被堵住了!”
今天一大早宁越就找到了她,要她时刻盯住宁心兰,只要她偷偷出门就立刻抓住。
在场的人有的并没反应过来宁姨娘是谁,宁越不失时机地开了口:“我妹妹跟世子不是两情相悦吗,为什么要逃跑?”
女眷们顿时明白了,宁姨娘就是周思成最宠爱的小姨子,勾着男人向姐姐投毒的狐狸精。
不多时,宁心兰被押着来到了厅前,女官看了看太子妃的脸色,立刻吩咐道:“身为妾室,挑唆的家宅不宁,又离家私逃,德行败坏,掌嘴!”
一个嬷嬷走过去,噼里啪啦打了起来,宁心兰还来不及分辩,就被打得晕头转向,周围的女眷们都是正室,一向最讨厌小妾的,顿时都觉得痛快极了。
“殿下开恩,饶了我妹妹吧。”宁越不失时机地替宁心兰求情。
宁心兰不能被打趴下,她还需要用她来对付薛氏。
“住手吧。”太子妃抬手止住,叹了口气,“宁姑娘,你心肠太软了。”
宁越含泪摇头:“她到底是我妹妹,又是世子心爱的人,侯夫人也看重她,这次还专门让她帮忙张罗宴席。”
她算准了以薛氏自私的性子,肯定会立刻撇清,这样两个人才能以最快速度撕破脸。
果然,薛氏立刻辩解道:“胡说!分明是你保举你妹妹管家事,我一向最瞧不上这种狐狸精!”
为了证明她的不屑,薛氏扬手给了宁心兰一个耳光,咬牙切齿地说:“丢人现眼的东西,你等着,回头让世子活活打死你,你休想跑掉!”
宁心兰几次三番被她羞辱,早已经恨到了极点,况且这次性命攸关,立刻向着太子妃喊道:“殿下救命啊!不是我想逃,是我知道了侯夫人见不得人的,侯夫人要杀我,我不得不逃!”
她从怀里摸出账本,跪着往前走,声嘶力竭地喊道:“殿下请看,这是侯夫人的账本,她在外面放高利贷,还开花账亏空府里的公费银子!”
女眷们早已经看呆了,官身的人放高利贷是朝廷明令禁止的,如果宁心兰说的是真的,薛氏只怕也要上公堂。明德侯府真是宝藏啊,大戏一出接着一出,此起彼伏,迭起,接下来还有什么精彩好戏?
宁越垂下眼皮,遮掩了眼中的笑意。上次她让薛贵家的留下一本账,为的就是想法子交到宁心兰手上,让她今天和薛氏斗个鱼死网破,宁心兰果然不负所望。
女官接过账本,双手打开奉给太子妃:“殿下请看。”
太子妃扫了一眼,淡淡问道:“侯夫人,你有什么话说?”
“我,我……”薛氏白着脸,半天才憋出一句,“这是假的,是诬陷!”
“是不是假的,侯府查一次账就知道了。”太子妃看向女官,“让明德侯也过来吧,他夫人做下的事,他也要知道知道。”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周思成的声音:“母亲,兰儿,你们,好,好,好!”
他在门外全都听见了,原来他的亲娘私下里在算计他的家产,他心爱的妾居然一直想逃跑。
宁心兰知道今天的事不能善了,这时也横了心,大声说道:“殿下明鉴,我是良家女,不是周思成的妾,我要回家!”
人群里轰一声议论起来,谁都知道她跟了周思成,怎么不是妾?
宁心兰急急地说:“周思成跟我说我姐姐很快就要死了,到时候他娶我做续弦,我被他骗了,这才答应嫁他,可我姐姐根本没死!我发现受骗后就要回娘家,周思成为了霸占我就把我锁在厢房不准出去,殿下,我跟周思成既没有成婚文书,也没有纳妾文书,我只是被他骗的可怜女人,我跟他什么关系也没有啊!”
周思成咬紧了牙,这个两面三刀的女人!不仅害了他母亲,还算计了他,原来她心里根本没有情意,全都是利用!
什么,宁心兰跟周思成居然连名分都没有就混到了一起?女眷们顿时又议论起来,一片嘈杂中,太子妃冷冷问道:“周思成,在宁越的药里下垂珠毒的事,你招不招认?”
周思成脑中嗡一声响,不由得看向了宁越,她为什么会知道垂珠毒?他不是不让她再吃了吗?
宁越安静地与他对视,这一次她没有伪装,明明白白地露出了不屑和嘲讽,周思成顿时明白了,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她只是装作温柔乖巧,算计着他,推着他一步步走向灭亡。
可他居然以为她喜欢着他,还那么欢喜,梦想着和她鸳梦重温。
“居然是你。”周思成苦笑着,慢慢地走近了,“居然是你。你就那么恨我,想让我死吗?”
宁越看了他一眼,飞快地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我不恨你,我只是觉得你很恶心。”
永远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自恋的可笑。不过从今往后,她应该能眼前清净,不需要再看见他了。
宁越说完就退开一步,软软地靠向了冯氏:“伯母,我怕……”
“孩子别怕。”冯氏护着她,向周思成啐了一口,“滚开,你欺辱得她还不够吗?为了勾搭小姨子向结发妻子下毒,亏你做得出来!”
太子妃又一次问道:“周思成,你有什么话说?”
周思成躬身行礼:“这都是宁氏一面之词,臣是冤枉的,请殿下明察!”
宁越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殿下,我要休夫。”
厅中顿时鸦雀无声。休夫?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她真的敢做?
“我要休夫。”宁越站直了,眸光清亮,“时至今日我才知道周思成竟然是这种人,小姨,投毒杀妻,这种人不配与我为夫妇,我要休了他!”
太子妃淡远的小山眉微微抬起:“休夫?本朝近百年来都没有休夫的先例,你可下定了决心,不会后悔吗?”
“我已经下定决心,决不后悔。”宁越的声音温柔却坚定。
她筹划了那么久,就是为了今天一击必中。她做到了,他们的丑行都已经暴露在阳光下,她替自己洗清了污名,现在,她要离了这个肮脏的地方,踢开这些肮脏的人。
“好,我给你做主。”太子妃目中流露出一丝赞赏,原本她只是受太子所托来侯府替宁越说几句话,可是经过这一连串变故,她很欣赏这个看似柔弱却无比坚韧的女子,假如世间不幸的女子都能脱出樊笼的话,她希望第一个是她。
“拿纸笔来,请宁大姑娘写休夫书。”太子妃吩咐道。
在众人或诧异或不赞同的目光中,宁越很快写好了休夫书,前世她写的一手好柳体,这会儿握着毛笔也不露怯,太子妃赞道:“大姑娘的字好风骨!”
脸色苍白的周思成却突然叫了起来:“不,我不同意!”
他没想到她竟然会休夫,这让他怎么甘心?他虽然恨她欺骗,可他,也刚刚开始喜欢她。
“不,我不同意!”他狂叫起来。
宁越笑了起来,像极了带刺的玫瑰:“周思成,休夫这种事,不需要你同意。”
“殿下,求殿下给民女做主啊!”宁心兰见太子妃允许了宁越,连忙也膝行过来哀求,“我是被周思成骗来的,我要回家!”
看今天的架势,周思成要完了,她更不能留在这里陪葬。
“连你也算计我!”周思成恨怒之下揪住她的领口咬牙说道,“你被我骗?当初是谁故意丢了手帕给我捡到,是谁先拉住我不放主动亲我?是谁天天跟我说宁越欺负你,扑在我怀里求我救你?我新婚之夜,是谁哄着我丢下宁越跑去看你,又跟我说只要我不碰宁越你就跟我睡?是谁挑唆我说只要弄死宁越就嫁给我?,你骗了我这么久,还敢反咬一口!”
他甩开她,当胸踢了一脚,宁心兰惨叫着倒在地上吐了一大口血,她抬眼看见周围人鄙夷嘲讽的脸色,情知自己落了下风,连忙哭喊起来:“太子妃殿下,周思成说的都是诬陷,他是怕我告发他的秘密,所以想杀人灭口!殿下,他跟周逸大人有仇,前天夜里他们一家人买通杀手刺杀周大人,我都亲眼看见了!”
“殿下!”就在这时候,先前去传周松的女官急急走来:“周逸大人自称是前代明德侯的嫡子,被周松谋害才流落海上,还状告周松和周思成为了掩盖真相多次谋杀他,眼下周大人带着人证物证正往这边来,想请殿下为他主持公道!”
宁越松了一口气,他那边也发动了,今天,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很快,周逸揪着周松大步走了进来,看到宁越的一刹那,周逸露出了一个明朗的笑容。
宁越也笑了,跟着却偏开了头。
周思成闭了闭眼睛,完了,全完了,他的荣华富贵,他的娇妻美妾,全都飞了。
在无边的绝望中,他突然又生出一丝希望,三皇子那边还有弹劾,只要扳倒周逸,他还有机会。
午时前后,宁越写下休夫书,成了本朝开国以来头一个休夫的女子,跟着一纸状子递到京兆府,状告周思成投毒谋害。
周逸揪着周松进宫,请皇帝为自己验明正身。
周思成被京兆府带走,宁心兰趁乱回了宁家。
周松临走时休了薛氏,薛氏狼狈地离开了侯府。
这场声势浩大的烧尾宴最终没有一个宾客吃上饭,但所有人都很满足,这场精彩的大戏比那些吃腻了的酒席有趣多了。
陆续回家的客人们很快又听说了一个消息,人证物证确凿,周逸确实是上代明德侯的嫡子,周松因为谋害公侯血脉已被打入天牢,但方御史却在御前奏本,状告周逸想独占功劳,截杀了几十个向朝廷投诚的海盗。
朝堂殿中,周逸看着方御史摆出来的尸体,哂笑一声:“他们不是海盗。”
方御史道:“胡说,证据确凿,你抵赖也无用!”
“陛下,这些人的确是臣杀的,但他们不是海盗,是城外的山匪。”周逸不慌不忙地说,“只要传来负责剿匪的官吏认一认,就知道臣说的都是真的。”
皇帝点点头,掌事太监立刻让人去传,不多时城门守匆匆赶到,挨个看了一遍,十分肯定地说:“的确是城外的山匪,曾犯下许多人命案子,臣一直在追剿他们,没想到周提举竟然不声不响杀了他们!”
方御史立刻跪下去道:“陛下恕罪,臣一时不察,误会了周提举。”
“恐怕不是一时不察吧。”皇帝幽幽地说。
他知道方御史的背后是三皇子,而三皇子,上次弹劾太子剿匪不利的事历历在目,再加上刚刚得知的苏岭塌方,还有这件事……三军之乱,始于狐疑,是时候给太子一个明确的交代了。
当天更晚的时候宫中传出消息,三皇子失了帝心,被罚禁足。
“周思成,你好大的狗胆!”三皇子唤出一个心腹,“找机会杀了他。”
三皇子不知道的是,散朝后的方御史在一个茶楼见了太子,低声说:“臣幸不辱命。”
……
一个月后,周逸恢复明德侯爵位,周松返还侯府家产,流放两千里外,终身服役,不得返京。
周思成投毒案和刘姨娘雇凶杀人案一起宣判,因为未遂,所以都是杖责一百,半年。周逸事先叮嘱了差役,这两顿板子打得分外重手,两个人足有几个月不能动弹。
宁越的外祖状告宁老爷宠妾灭妻,强势要求宁太太与宁老爷和离,回娘家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