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寺九重铁色琉璃塔, 因着全以褐色琉璃砖砌成,远看便像是铁色,而且本身坚固异常, 犹如铁铸一般,故向来被称为“铁塔”。
身着灰白色袈裟明达法师,站立在铁塔顶层,气定神闲地仰头望着天际,手上盘着一百零八颗佛珠小叶紫檀手串, 嘴上喃喃地念着大般涅槃经。
一个六七岁大小沙弥急急忙忙地爬上了塔顶, 大口大口地喘气, 朝着这个逆光高大背影说“师祖, 宫里有人来了, 您见是不见”
明达法师继续望着朗朗碧空,语气不咸不淡,不掺任何情绪“阿弥陀佛,救不得,救不得, 一切皆有因果, 万物皆有法缘。”
小沙弥挠挠头,他是最近才遁入空门, 一时也参不透师祖话中意思。
明达法师转过身来, 望着他慈祥地笑道“也罢, 你便过去推脱, 说贫僧外出云游了。”
“啊是”这小沙弥来清凉寺几个月, 还是第一回亲眼见着这位常年待在禅房里不露面明达法师真容。
原以为是个鲐背苍耈、面上沟壑纵横老和尚,想不到却是个仪表不凡、清新俊逸中年男子。
虽一身灰白袈裟披身,落发为僧,但鼻若悬胆,目若朗星,浓眉大眼,颇具英气。
若是原镇国大将军陈达见着他,定会立马发现,这位明达法师与自己亡妻晋阳长公主,眉眼间足足有四、五分相似
小沙弥站着一动不动,愣愣怔怔地盯着他面容。
“快去回话罢”明达法师无奈一笑,轻轻地叹了口气。
待小沙弥又脚底生风离去后,他又开始在塔中佛像前打坐,盘着佛珠念起了往生咒,欲要为逝者超度。
倏忽间,他手上小叶紫檀佛珠手串断了线,一百零八颗佛珠瞬间洒落满地,发出一阵阵清脆声响。
他先是惊讶,须臾后又垂下眼眸,默念“阿弥陀佛,原还有别定数,超度不得,超度不得”
这明达法师年方四五十,就已经是密教付法第十一祖,如今寺中所有僧人师祖辈。
这一切皆因他一出生没多久就被迫落入佛门,性子又天生空灵通达,早早地就修成了密法。
当初他还在娘胎时,就被道士断言是个克母祸害,而生父正好就是爱妻如命,听信了那道士话后,所以他与同胞妹妹刚生下来时,就险些丧命。
生母虽极力阻止,可她身体确实每况愈下。最后只好妥协,将这个龙凤胎中被指明克母儿子送入佛门,当作没生过他,对外只说生了个女儿。
只是将他送走后,生母还是没熬多久就离世了。
数十年后,当初那对龙凤胎中妹妹,也就是晋阳长公主怀胎八个月也非要跑一趟清凉寺,便是因为当时太子高彦病危了。
她想去请自己这位同胞兄长还俗,没想到人还没见着,自己就先遇了刺客,最后只能在周边村庄里生产。
再回到西京城时,太子病已经熬过去了,晋阳长公主也再没有去过清凉寺。
。。
露华宫,西偏殿北厢房。
“珒弟弟,别看什么资治通鉴了,我好不容易跟姐姐进宫来一趟,你也不想跟我玩玩吗”沈家二小姐沈蕊站在他身边,摇着他胳膊,郁郁不乐地抱怨着。
她从小到大每回入宫都格外喜欢跟这个不受关注小皇子玩,虽说也没得过他什么好脸色,但就是孜孜不倦、乐此不疲。
小皇子一听她这声像浸了蜜似“珒弟弟”,翻书动作一顿,又略微抿了抿唇,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后,也不作声,继续翻阅着手上书籍。
他如今才六岁大,穿着一身绛紫色蟒纹长袍直缀,腰间束着银白色鞶带,不仅剑眉凤眼生得极像皇帝,连浑身气势也与皇帝如出一辙,往那儿一站,也没人真敢把他当作六岁孩子来看待。
沈蕊见他还是不搭理自己也不气恼,反倒心里怜惜更甚了,觉得定是小皇子平日里没人关心,所以才不习惯自己亲近。
于是她又再接再厉,噼里啪啦不停地跟他说自己平日在家中发生过趣事。
小皇子嘴角扯动了几下,但又努力抿紧唇忍住笑,手上捧着书,似乎看得认真沉迷,实际上耳朵高高竖着听她话,目光也时不时悄悄落在她身上。
她今日穿着柿色杂宝纹半臂,浅葱绿细褶裙,梳着女童丱髻,五官相貌虽不及小公主与孙兰,却又有别样俏皮灵动。
就在沈蕊绘声绘色说着自己弟弟沈岩平日里有多贪吃时,一个宫人突然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给殿下请安,给沈二姑娘请安。”宫人恭敬地福身行过礼后,才急忙跟沈蕊说“沈二姑娘,安平郡君不小心掉进小池塘里了,方才宫人们救了上来,您可要过去瞧瞧”
安平郡君自然就是孙兰了,这封号是后来赵仙仙选定,希望她如封号一样,一生都平平安安。
沈蕊一听这话,惊诧万分,追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阿姐也是一起吗”
宫人低头回话“是,如今沈大姑娘和公主殿下都陪着在东偏殿呢。”
沈蕊直接提起裙摆就往东偏殿跑去,坐在书桌前小皇子顿了顿,也起身慢条斯理地往东偏殿走去。
他不紧不慢地跟在沈蕊身后,盯着她急切步伐。他生怕她一不小心摔上一跤,他脚步算得恰到好处,只离她两步距离,万一她真摔跤了,他也好赶紧上前去拉住她。
两人一进到东偏殿寝房里,就见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昏迷不醒孙兰。
“蕊儿你总算过来了,我真是吓坏了,我不是有意踩到兰儿裙摆。”沈岑眼眶红红,见着自己妹子,赶紧走上前拉着她手。
小皇子往床上一瞧,也有些吃惊了,庭院里小池塘水浅得很,也才刚没过膝盖,他方才还以为应该只是沾湿了衣裙,没想到她居然一副溺了水模样。
他剑眉紧蹙,望着自己皇姐询问“太医怎么还没来皇姐派人去同母后说过没有”
“已经让人去传太医了”小公主想起昨日赵仙仙吩咐话,心虚极了,也没敢让人过去传话。
小皇子一看就知道她小心思,瞪了她一眼,转身就让候着宫人过去传话。
而寝殿这边赵仙仙却还没睡醒,她向来就贪睡,昨夜又与皇帝在浴池里闹了一通,比平时更加困倦了。
清云听了几个过来传话宫人禀告后,心里踌躇不决,嘴角瞬间急得生了个泡,也不知道该不该叫醒正在酣睡赵仙仙。
她偷偷瞥了一眼身旁沉云,知道她不喜孙兰和钱太后,也不打算与她商量,心里纳闷着,若是流云在就好了,她定能立马做出决断。
最后她琢磨一番后,深吸一口气,掀开帷帐附在睡梦中赵仙仙耳边唤了几声。
“什么事”赵仙仙眉头拧着,眼睛怎么都睁不开,嗓音带着一丝娇憨沙哑,颇为不耐烦地问了一句。
清云抿嘴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娘娘,安平郡君落水了”
赵仙仙一听这话,心跳莫名快了几分,忽地就坐起身来,抓着她肩,瞪圆了眼看她“你说什么兰丫头落水了”
清云紧张得手心冒汗,生怕她发怒恼了自己,半蹲在床边大气儿也不敢出。
赵仙仙彻底懵了,惊讶得嘴巴都合不上,又摇了摇清云,急切地问“昨夜不是派人去清凉寺了怎么还没回来”
清云垂首回道“回来了回来了,奴婢刚想过来禀告娘娘呢,去传话人却说,明达法师去云游了”她越说声音越弱了下来。
“去云游了怎么偏偏这个时候”赵仙仙松开了捏着清云肩膀手,转而攥紧盖在身上被褥,双眼水雾弥漫。
“娘娘,还有一事”清云想不到她反应这般大,面色也变得难看极了,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慈安宫那位娘娘病重,好像准备不行了”
听了这接二连三坏消息,赵仙仙吓得浑身寒毛竖起,呼吸都微微发颤,泪珠不断地从眼角滑落。
为什么自己重活一次,不仅没能改变前世路数,反倒还让一切都提前了。
离她们稍远两步沉云有些不明所以,神色平淡地说“娘娘,奴婢方才听见传话人说,郡君只是掉进了庭院小池塘里,水也不深,立刻就救上来了,娘娘不必为她担忧啊。”
赵仙仙一听这话,动了动唇,却说不出话来,只低“嗯”了一声。
随后就下了床洗漱,换了一身胭脂红芙蓉纹吴罗褙子,配上一袭焦月工字褶裙,绾上一个简单单螺髻,傅粉未施,就急匆匆地往东偏殿去了。
她到时,刚好张太医正在一旁提笔写着药方子。
已经是五月初了,整座西京城都像个大蒸笼一样闷热,适才孙兰落过水,担心她会着凉,所以这屋里冰盆也已经全撤走了,里面人一个个都热得汗流浃背。
“给母后皇后娘娘请安。”寝房里众人急忙起身给她行礼。
小公主本想如往常一样上前去抱她胳膊撒娇,但看见她脸色不好,本就心虚她更不敢乱来了,只好乖乖跟着大家一起请安。
“都免礼”赵仙仙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床上昏迷中孙兰,脸色变了几变。
她本就是突然被惊醒,现下更是感觉头疼欲裂了,秀眉紧紧蹙着,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
“张太医,兰丫头这是怎么回事,便是溺水也不该这般昏迷着啊”她焦急地问。
张太医重重地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霜白胡须“回娘娘话,微臣也诊断不出缘由来方才宫人们说,郡君刚掉下水就立刻被救上来了,而且微臣瞧着郡君也没起热或是受寒,偏偏就是这般昏迷不醒,气息也越来越弱”
赵仙仙面色又白了几分,又想到方才清云说钱太后也是病重,这走向分明就是与前世重合了,一颗心直接就凉了半截,整个人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