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担心就是会被分到昭明宫里当差了。
光是要在喜怒无常皇帝身边当差就已经够骇人了,而且他是冷是热都压根儿不放在心上,为了节约开支,一律都不用。
坐在书桌后皇帝,身着玄色五爪龙纹长袍,头上用白玉发冠束发,剑眉凤眼,配着周身凶煞气势,极为锐利慑人。
他正汗流浃背地提着狼毫,一本接一本地批阅这堆垒得高高奏折。
批完一本后,随手又拿起另一本,一见是远在肃州赵深递来折子,也不翻开,直接就丢开另一边不管了。
这些年来,赵深无数次请求要回京述职,可皇帝都只当作没看过他奏折,也半点不松口。
武将向来都是无召不得擅自离开前线,所以没有皇帝允许,他也就一直没能回来西京城。
皇帝冷哼了一声,想起前世赵深早早地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如今是杀也杀不得,可人留着也着实膈应得慌。
又回想起他前几年中秋宴上,偷看赵仙仙时那个灼热眼神,一时间气上头来,抬脚用力狠狠地踹了几下书桌。
这书桌上回被他推倒过一次后,就快要散架了,如今又遭了他这几下踢,更是变得摇摇晃晃了。
候在外头张德全一听见动静,先是心底一颤,然后识趣地上前去,谄笑道:“陛下,马上就到晌午了,可要传午膳了”
皇帝冰冷神色收敛了一些,问道:“皇后现下在做些什么传午膳了没”
张德全回道:“回陛下话,娘娘还没传膳,正与大皇子在正殿里说话呢”
想了想,还是又补充了一句:“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娘娘一开始还屏退所有宫人,”
皇帝剑眉紧蹙,暗暗有些担心那个前世李陆会对自己仙仙做什么,于是起身阔步走出御书房,沉声道:“摆驾露华宫。”
“是”张德全急急忙忙跟上他步子,一起往露华宫方向走去。
没过一会儿,皇帝就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到露华宫殿前了。
本想如往常一样直接进入殿内,但抿唇思索了片刻后,他还是挥手让身旁张德全通传一声。
得了示意张德全,连忙用自己尖利嗓音,朝着殿里头喊道:“陛下驾到”
而殿内正研究着玉佩赵仙仙和李陆,都被这声响猛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将玉佩藏起来,可回过神来,又发觉根本没必要藏,于是就直接放在小几上了。
皇帝见她们母子也不出来迎自己,心里略微有些发虚,踌躇片刻后,就径自进了殿内了。
没想到是,刚进殿内映入眼帘,竟然是她们母子俩一起坐在主位上,看上去颇为亲昵模样,让皇帝不由自主地生出一阵阵酸涩来了。
他也大马金刀地坐下,硬是在中间将人家一对母子隔开来,又大手一伸将赵仙仙揽进自己怀里,极为温柔地笑问:“仙仙与他说了什么他可还有再如从前那般事事顶撞你”
赵仙仙被他挤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歪着脑袋,睁着一双亮晶晶杏眸望他,娇声细语道:“陛下放心,自然是没有,陆儿如今已经学好了,您也别总记着从前事罢。”
皇帝微怔,脸上笑容顿时僵住了,又极快地扫了一眼身旁李陆,神色严厉,眼底不悦一闪而过。
自己仙仙前世今生为了生下他,都受了不少苦,可他个蠢钝逆子,却偏听偏信,宁愿相信别人也不相信自己生母,最后还害得自己仙仙也遭了毒手
李陆感受到他眼风里厌恶,也颇为自觉地起身,走到下首位置上坐着,垂头默不作声。
就在这时,摆放在墙角处铜镀金大西洋自鸣钟,再次发出一阵“咯当咯当”响声,短针和长针都同时对准了正上方,正好到了午时了。
“都晌午了,仙仙还不传午膳”皇帝压下心底翻滚情绪,握着她柔软白嫩小手捏了捏。
“玖儿和珒儿还没下早课呢,等她们回来了再传也不迟。”赵仙仙笑道,又回握着他粗糙大掌,漫不经心地用指尖在他掌心划了几下。
皇帝感觉她就像拿着一根羽毛在自己心上拂来拂去一样,撩拨得他心痒难耐。
随后又皱着眉头,认真回想她方才在自己掌心写下几个字是什么。
想清楚后,他顿时心花怒放,面露期许地望着她,又刻意压低声音问:“仙仙,当真”
赵仙仙面露羞赧,又不想在孩子面前跟他太过亲密,于是把头垂得低低,佯装一本正经地把玩着手上羊脂玉镯子。
。。
西京外郭城,朱雀门街以东宣平坊里苏家宅子。
苏家虽在西京城里开了好几家医馆,可西京城里寸土寸金,他们家也只有这一座二进二出宅院。
陈嫃自从前些年与苏太医成婚后,就搬离了在兴宁坊县主府,来了这略偏远些沈宅一起住着。
清晨醒来后,陈嫃在明雅和明惠服侍下梳洗更衣过后,欲要过去正堂给老太太苏母问安。
走到半路时,她又朝着明雅低声问了句:“夫君昨日值夜,今日可回来了”
明雅笑道:“回县主话,姑爷还没回呢,听小厮提了句,姑爷若是值夜第二日一早没回,便可能是宫里有事耽搁了。”
如今苏太医已经被提为正六品太医院判了,在太医院里官职仅次于负责露华宫那位张院使。
前两年太医院里有好几位年迈老太医,竟同时主动请辞要告老还乡,于是就空了不少缺。
苏太医虽年纪轻,但不仅医术高明,为人处事都极为稳妥,且又世代从医,经过张院使举荐,他就填了院判这个缺职。
端坐在正堂里主位上,身穿白色窄袖短襦,外套酱色半臂,下着松花色褶裙,梳着翻刀髻,执着个绘了蟠桃团扇扇风老太太,便是苏母了。
苏母如今已年过五旬,若是板着脸时还看不出什么,但稍做些小表情就能发觉到她脸上皱纹了。
不过就这么光瞧着,也能看出她年轻时是个清秀丽人,不然也不会生出一对相貌不凡儿女来。
她是西京周边乡县里农户出身,因着生了一张好相貌,不像家里兄弟姊妹一样继续务农谋生,而是嫁进了这有些家底苏家来了。
在医道方面半点不通,也不大识字,寻常时候她都不会到自家医馆里去,也不喜与邻里间往来,就日日待在家里,缝制衣裳之类消磨时间。
因着自己出身低微,她生平最怕就是与高门世家人打交道,于是从前一直只给儿子打听些小门小户家姑娘,连最疼爱小女儿也是嫁到了寻常商贾家里。
偏偏她千挑万选,最后儿子却自己相中了个县主,还非她不可。
自赐婚懿旨送到家中后,她便气得好几日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虽说陈嫃这个静乐县主与寻常世家千金不同,只是个有名无实孤女出身。
可谁人不知,她是从小就被当作国母来培养长大,后来又确实当过几年皇后。
这么一尊大佛,如今居然要到自己家来了,而且据说还同另一个姓贺将军纠缠不清。
于是在陈嫃还没过门前,苏母就已经对这个儿媳妇心生不喜了,后来见她确实是讲究颇多,更是怕得很。
但不管苏母面上不喜有多明显,陈嫃这些年来还是照例每日晨昏定省地过来给她问安。
她被明惠搀扶着跨过门槛,走进正堂后,便恭恭顺顺地朝主位上苏母福身行礼。
苏母最不耐烦就是这些什么劳什子礼节请安,撇撇嘴后,便没好气地挥了挥手:“快起来罢,老身受不起县主礼。”
陈嫃好像听不出她话里意思一样,浅笑盈盈道:“母亲怎么会受不起,在母亲面前儿媳就是儿媳罢了,哪里是什么县主。”
苏母闻言脸色才稍好了些,她最怕就是陈嫃摆县主架子,所以每每听了她说类似这样话,心里也就好受些。
“对了,你最近可有再让大夫过来瞧瞧身子”话问出口后,苏母也感到尴尬,执着团扇手摇得更快了。
虽不喜欢这个儿媳妇,但苏母也是从来没有为难过陈嫃,甚至连孙子都没催过。
可如今她们小两口都成婚快六个年头了,也忍不住要念叨上几句了。
她本就日日在家里闲着,儿子还没成家时就已经盼着有个孩子来带带了,可偏偏这么多年来,影儿都没有半个。
陈嫃听了她这话,心底一阵咯噔,但很快就恢复了平常淡定从容模样,含笑道:“回母亲话,儿媳隔段时间便有请过大夫来,且夫君也是懂医,他也跟大夫一样,说儿媳身子并无碍”
苏母脸上讪讪,她自然也是知道这些。
她又垂下头来,想理一理身下松花色褶裙时,余光扫到了放置在太师椅边上琉璃冰盆,忽然灵光一闪。
苏家这样人家,自然是用不上冰盆这般金贵物什,这些都是宫里赏给陈嫃,陈嫃又孝敬过来给苏母用。
苏母一瞧见这御赐冰,就想起宫里皇后娘娘,人家跟自己儿媳年纪一样,可孩子都三个了,其中一对还是龙凤胎,说不准这里头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秘方
她也不敢让儿媳妇乱吃那些什么助孕药,她当年生完小女儿后再没怀上孩子,就被自己那个女医婆婆逼着吃过不少所谓助孕方子,半点用处都没有。
可皇后娘娘这等人物用,定然都是好东西,说不定能让自己儿媳妇也一举怀上龙凤胎,自己就能含饴弄孙了
干咳了两声壮胆后,苏母把目光放在陈嫃身上,努力让自己显得慈祥可亲:“阿嫃呐,你同皇后娘娘关系好,可有询问过她,有没有什么怀胎秘方啊尤其是怀龙凤胎”
陈嫃端茶动作微微一滞,随后又拨弄了几下茶盖:“回母亲话,儿媳瞧着兴许是没什么秘方,皇后娘娘那会子也是临生前才知道怀是龙凤胎,况且”
她顿了顿,才接着说:“况且,儿媳向来都不同娘娘讨论这些。”随后又垂眸思索些什么,不再言语。
可苏母却被想象中自己一手抱着一个孩子场面冲昏了头脑,听了她这解释也只当她是脸皮薄,没问过人家。
于是她又锲而不舍地说:“不如这样罢,你看能不能带着老身进宫一趟,便是让老身亲眼瞧瞧那对龙凤胎,沾沾喜气也好啊”
陈嫃不忍心在老太太兴头儿上泼凉水,也只好应下她,当作带她到宫里开开眼了。
本是打算准备好明日一早入宫,可苏母心急难耐,非要今日就进宫去,话一落下就转身回屋里,还说要换身最鲜亮袄裙进宫。
陈嫃无奈一笑,只好吩咐底下人快些去准备车马,以及让人提前去宫里禀告一声。
莫约过了一个时辰后,她们这对婆媳就乘着马车来到了宫门前了。
因着她们来得急,宫里这边也没给她们准备换乘轿辇,只能在宫门这儿下了马车后直接往里头走去。
一路上,苏母嘴惊得都合不上了,她生来就在村野里长大,便是嫁来西京苏家后,除了坐马车回娘家送礼过节,平日里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她原以为皇宫就是大些个院子,里头住着贵人们罢了,没想到竟是这般巍峨恢弘,层楼叠榭,就像画里头神仙住地方似。
放眼往远些地儿瞧去,见着有不少瓜棚菜地,才有了一丝自己还在人间感觉。
她用手掩着嘴暗笑,又附在儿媳妇耳边小声问:“阿嫃,怎皇宫里还种菜呀”
陈嫃刚要开口回答她,身后就传来小公主兴奋叫喊声:“陈姨陈姨”
小公主与小皇子刚下了早课,正要回露华宫里用午膳,在宫道上就遇见她们了。
苏母也忙转过身来,瞧见是两个个五六岁大娃娃,提到嗓子眼儿心才放了下来。
随后蓦地想起了什么,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女娃脸看,满是震惊错愕,嗫嚅着:“这这不是仙妞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