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外郭城的宣平坊,苏家宅子。
苏母坐在正堂的主位上, 手上执着一柄象牙珐琅宫扇, 却也不摇着扇风, 只在手上翻来覆去地仔细端详着, 不停地啧啧称奇。
陈嫃端坐在右下首的位置,手上捧着一盏青花瓷茶杯, 时不时笑着附和苏母几句。
“皇后娘娘也忒大方了, 咱们进宫一趟, 她就赏了这么多东西,跟流水似的。”一想起被自己亲自收进库房里的那些稀罕物什, 苏母心里头就乐开了花,笑得眼睛都只剩一道缝了。
想了想又道“娘娘小时候爱吃猪油米花糖, 当年那家点心铺如今已经不开了。不过做法简单得很,下回入宫前倒是可以提前做了带去, 只是她如今吃惯了山珍海味, 也不知道还喜欢不喜欢”
从前赵仙仙在赵家村时,虽然被娇养得白白胖胖的, 但也不是顿顿能吃上荤腥的,她又嘴馋, 自然极喜欢这些带着油香的小点心。
陈嫃想象了一下,胖嘟嘟的小赵仙仙抓着一块猪油米花糖来啃,吃得满手满嘴都是油花的场面,当即就不顾仪态地笑了起来。
又道“娘娘定然是喜欢的,只是母亲也别太操劳, 只在一旁吩咐着底下人做就是了。”
她这一笑倒把苏母给笑蒙了,打量了几下自己这个儿媳妇后,也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喊什么底下人做还要我费心思教,倒不如我一口气儿就做出来了”
“母亲与阿嫃是说到什么了怎的笑得这般开怀”苏太医还在堂外就听见一阵阵笑声了,跨过门槛走了进来,身上还穿着太医院判的官服。
看见儿子下夜值回家,苏母笑得更高兴了“阿恒你回来啦,我和你媳妇正说着皇后娘娘赏下的东西呢。”
苏太医坐在左下首的位置,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对面的陈嫃,见她脸上的笑意突然就收敛了起来,心里有些悻悻的。
苏母端详着儿子这张略显憔悴的脸,眼下两抹青晕,胡茬子都冒出头来了,颇为心疼地劝道“这在太医院里当差,虽比在自家医馆里体面些,但隔上几日就要值夜,也太辛苦了,倒不如辞了罢,这太医院判一年的俸禄也才那么点儿。”
陈嫃见他就这么呆坐着,也不回苏母的话,先是甩了他一记眼风,才笑盈盈地说“母亲这是什么话,能进太医院里当差,是天底下多少人求之不得的”
苏太医被她这么一瞪,才回过神来,“阿嫃说的对,儿子当初为了考进太医院也是费了不少功夫的,怎能说辞就辞了”
苏母无奈一笑“你们夫妻俩紧张什么,我也不过是顺嘴一提,没真让你把官儿给辞了,不过是心疼你动不动就要熬通宵罢了。”
言罢,她将手里那柄象牙珐琅宫扇递给身旁的丫鬟,叮嘱她小心仔细地放回库房里,又拿起那柄放在桌上的自己的蟠桃画团扇。
一边摇着扇子扇风,一边左看看、右瞧瞧底下这对小两口儿,打趣道“你们俩打算闹别扭到什么时候都说小吵怡情,可你们连吵都吵不起来,我都不知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反倒还耽误了我抱孙子”
“母亲”陈嫃和苏太医这对夫妻这时候倒是默契得很,竟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这话一落下,陈嫃的双颊就添了一层绯红了,但还是从容不迫地揭开茶盖儿,细细呷了一口里面的信阳毛尖。
苏太医的耳根子也是有些发红,摸了摸鼻子,忍不住抬眼望了望她,可瞧着她这副明明极为羞赧却努力装作镇定的模样,又愈发移不开眼了。
今日陈嫃穿着一身天青色竹枝纹褙子,配一袭淡杏色吴罗细褶群,绾起的单螺髻上只斜插了一支玛瑙芙蓉簪,分外的清丽动人。
苏母挑了挑眉,暗笑了一声后,又再接再厉道“唉,上回入宫,是为了询问皇后娘娘有没有生双胞胎的秘方的,结果同娘娘相认后太高兴了,竟然都把这事给忘了。下回再有机会入宫,定要好好问一问的,好让阿嫃也一口气生对双胞胎出来。”
苏太医担心陈嫃听了母亲这样直白的话会气恼,连连给苏母使了好几个眼色,恳求她别再继续往下说了。
苏母在心里暗暗啐了几句自己这傻蛋儿子,他哄不好人,自己想帮着些倒还不对了
只不过他们小两口儿的事,她这个当婆母的也不好多掺和,那就让她们小两口自己解决罢
于是她就直接起身,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走回了内间里,嘴上还不住地大声嘀咕着“这小夫妻闹闹别扭也是正常,我个老婆子替她们瞎操什么心啊”
两人一听这话,更是又羞又臊的了。
从正堂出来后,陈嫃和苏太医一前一后地沿着走廊往外面走,都默不作声的,谁也没开口。
走到两人所居的快晴院的门前时,苏太医脚步顿了顿,心里生了些犹豫。
这几日陈嫃都不许他进屋,所以他都是歇在书房那边的,也不知自己跟着进了院子,她会不会不悦。
陈嫃倒也没有管他在做什么,自顾自地款步走进了院子的上房里,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又唤明惠去命人传早膳过来。
而在上房门外徘徊这的苏太医,思忖片刻后,还是鼓起勇气跟着进来了。
他先到内间里将身上的官服换了下来,粗略梳洗整理了一下,又换上一袭石青色常服,出来后就直接在陈嫃身旁的另一张太师椅上坐下来了。
陈嫃微微怔了一下,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不动声色地瞟了他几眼后,到底也没说什么赶人的话。
明惠上前来禀告说早膳已经备好,夫妻两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
陈嫃故意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裙摆,想让他先行。
但苏太医也不知是不是没看出她的意思,就这么傻站着等她,陈嫃也是无可奈何,只好与他一起往小饭厅走去。
用早膳时,陈嫃的举止一如既往地优雅得体,小口小口地细嚼慢咽,且每道菜都不会多舀第三遍。
苏太医一直不太赞同她这般讲究的吃法,觉得这样对她的身子不好。
她的身段儿本就如弱柳扶风那般纤瘦了,且他们家里用的膳食也不像宫里那样丰盛,若是每样菜品都只舀两遍,定然是不够饱的。
于是他主动夹了菜到她碗里,又压低了声音哄她道“阿嫃再多尝几口罢这道火腿笋丝粉丝汤里的金华火腿,也是宫里头赏赐的,若是浪费了也不好。”
陈嫃面露诧色,抬起眼看了看他,只见他面色柔和,灼灼目光里含着温情缱绻。
而这个眼神就这么直直地撞进她的心坎儿里了,整颗心霎时间柔软得好似一团棉花一样。
与他对视片刻后,一张脸再次莫名地潮红了起来,又带着愠恼和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她急忙垂下眸子,盯着碗里他夹的几片火腿与笋丝。
苏太医顿时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朝她讪笑道“阿嫃快吃罢,待会儿怕是要凉了。”
陈嫃眸子里闪过一抹微不可见的笑意,斯斯文文地夹起一片火腿继续吃了起来。
这金华火腿不愧是宫里赏的,色泽鲜艳,红白分明,瘦肉香咸带甜,肥肉香而不腻,肉质比以往在苏家吃过的都鲜嫩一些,一点都不柴,而且十分爽口。
一顿早膳过后,两人又回到了上房,在方才的太师椅上坐着。
陈嫃略坐直了身子后,亲自斟了两杯茶水,递了一杯给他手中,这才漫不经心地道“夫君这几日都在忙些什么”
苏太医接过茶后,准备揭开茶盖的动作微滞,紧张地思索了好半晌,才道“这几日一直都在太医院里整理以往的脉案只是我听张院使说,大皇子和安平郡君的身子都恢复得不错,阿嫃你放心。”
前些天陈嫃与苏母进宫时,她才从小公主的口中得知大皇子和孙兰都病倒了,可把她给气着了。
她的夫君就在宫里当差,明知道她疼爱那几个孩子,居然也没告知她一声,甚至还找借口让她暂时不要进宫
那日一回到家中,她什么都没说,就只让人将苏太医的东西搬到书房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