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匆匆,梅雨时节将要过去,老天大概也知道持续一个多月阴雨绵绵快要停止,最后几天牟着劲儿地下雨。窗外电闪雷鸣,风吹雨打,路旁树在狂风中肆意摇摆,哗啦啦声音不绝于耳,声势浩大又热闹。
李溪苗窝在主卧床边懒人沙发上上,看着噼里啪啦拍打在窗子上雨点,俯瞰窗外夜晚暴雨中还依稀看得出灯红酒绿、霓虹喧嚣城市,和江贺又一茬儿没一茬儿地聊着天。
江贺提起了冯恒。
李溪苗“他怎么了”
“记不记得他问过你,我们两个人以前有没有见过。”
确实有这么一件事,记得当时李溪苗自己还没回答,冯恒就自圆其说了。
不过他那时也是想否认。
他和江贺生活确实没有交集,因为自己还在上学,性格又比较宅,放假时候他也很少跟随父母去一些宴会场合。如果他曾经见过江贺不应该没有记忆,虽然他是个对记人忘性很大人,可江贺这么与众不同,自然另当别论。
对于有特点人,李溪苗还是印象深刻。
但是江贺此刻既然这么说了,就说明他们之前或许是有过一面之缘。
李溪苗歪头想着良久,对自己记忆产生了怀疑“记得难道我们以前真见过吗”
江贺本来坐在床上,正拿着晚报在看,此时听到李溪苗疑惑,便放下了手中报纸。
他下了床,朝李溪苗走了过来。
窗边是有两个低矮懒人沙发,然而江贺却没有去坐另一个,而是走到李溪苗身边,跟他挤在了一起,把他揽过来,与自己抵着头依偎。
“见过。”
他说。
江贺小时候是见过李溪苗。
不是在偶尔被父母带去宴会上。
那是早秋游乐园,秋高气爽,惠风和畅。湛蓝碧空如洗,清风徐徐却不凉人,日光柔软,是个极好时节。
当时江贺小叔一家准备带着他们女儿江婉莹,也就是江贺小堂妹,去游乐园玩。
小叔江海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跟大忙人江勋江贺他爸,说了一声,就非要带着江贺一起去。
江家关系复杂,但是江贺小时候和他小叔关系还可以,后来因为小婶总是在家宴上说些模棱两可话,导致小叔和他们家关系渐渐变得不尴不尬渐行渐远,不如以前亲近。虽说是不亲近,但是也完全不到翻脸地步,顶多小婶背地里酸点什么,有人告诉江母。
江母则总是一副不在意任她闹腾模样,毕竟只会酸跳梁小丑注定翻不出什么大波浪,犯不着为了她动气动怒。
而小叔江海要带江贺一起出去玩,正是他们两家关系还没有闹僵之前。
江贺从小就不怎么喜欢出去玩。
一方面是因为他父母忙,少有时间能带他出去;一方面是他自己不喜欢游乐园这样地方,不如和同学一起打篮球来有意思。再加上他那时候也快小学毕业了,十岁出头年纪,正是一个男孩觉得自己逐步迈入成熟阶段,而他又比普通人早熟,就更不会喜欢游乐园这种充满梦想梦幻场所了。
可江母想到她和江父两个人为人父母,却因为公司事,一直没能带着江贺出去玩过,让他童年少了许多乐趣,而江贺一直以来又这么听话,于是颇有些愧疚。
于是就答应了江海邀请,想让江贺跟关系不错小叔一起出去玩玩,不错过孩子童年该有快乐。等自己和江勋忙过这一阵,有了空闲时间,再和他一起出去游玩。
看着江母愧疚眼神,江贺知道她是在自责。
他父母忙于工作,却从来没有疏忽过他,只是公司动荡,他们完整休息日实在太少。
于是他便跟着小叔一起去了。
等到了游乐园,小叔很热情,可江贺和他们其乐融融一家依旧有些格格不入。
江婉莹想坐旋转木马。
小婶不放心要和她一起上去,又让小叔记得在旁边给他们拍照。江贺便趁着这个时候,以男孩子不喜欢旋转木马,他想去前面鬼屋玩为由,提出自己要脱离小团队。
小叔对他也放心,觉得这么大孩子了,不至于在游乐园走丢了,鬼屋就在前面,就让他去了。
江贺没去鬼屋,而是在一旁椅子上坐着休息,他就是这个时候遇到李溪苗。
尽管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个孩子叫李溪苗。
周末游乐园游客众多,人来人往,可江贺一眼就看见了独自站在人群中,用手背使劲儿揉着眼睛小男孩。那男孩长相伶俐可爱,黑发柔软,像是在哭,手背揉一下眼睛,整个身子就抽搐一下,样子无助又可怜。
以为是走丢了孩子,向来看着温和实则冷漠江贺鬼使神差走了过去,半蹲下身子,问他“小朋友怎么了,是和爸爸妈妈走散了吗”
小孩儿抬头看他,婴儿肥稚嫩小脸皱在一起,眼里湿润,沁眼珠乌黑明亮,在极力忍着眼泪。可此刻听见陌生人询问,他眼泪就刹不住一般,哗地顺着眼角流了满脸。
泪水衬着他漂亮双眼,显得越发清澈通透。
江贺也是个半大孩子,心一下就慌了,手忙脚乱地从口袋中掏出纸巾给他擦眼泪,边哄着“别哭了,别哭了,告诉哥哥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哥哥帮你找好不好”
小孩儿闻言,手里紧紧攥着江贺给他纸巾,抽噎着说“爸爸嗝和和妈妈吵架,姐姐说说带我出来玩,然后买嗝买冰激凌去了”
“那告诉哥哥,姐姐叫什么名字”
孩子不说,光摇头,抿着嘴倔强又无助。
他似乎想忍住眼泪,憋脸通红,缓了好久才一抽一抽地说道“说了也嗝也没用,姐姐不不要我了。”
江贺疑惑“为什么”
过了要哭那阵,孩子说话虽然还是奶声奶气慢,却不再打嗝。
他断断续续道“爸爸妈妈吵架,不要我了,姐姐带我来游乐园,说去买冰激凌,就,就不会再回来了。”
还不等江贺疑问,就听小孩儿又软糯地说了句“在游乐园,说去给小孩买冰激凌家长,都都不会回来了,他们不要他们孩子了,所以骗他,说去买好吃给他”
说着,他眼泪又珠子似掉了下来“电视剧里是这么演。”
江贺听了哭笑不得“你既然知道,姐姐说去买冰激凌时候,你没有拦她吗”
“没有。”小孩摇头,瘪着嘴,忍住了眼泪,却仍旧委屈不行,“我是乖孩子,要笑着跟姐姐再见。我想爸爸,想妈妈,想姐姐,不想离开他们,但是我不能哭”
说到这里,他委屈到达了极点,眼泪眼看又要夺眶而出。
“但是我不能哭。”
孩子抿着嘴接着说,使劲儿忍着,他仰着头瞪大眼睛,似乎觉得这样眼泪就会倒回去,可眼眶却越发红了,说话又时不时开始打嗝“虽然爸爸妈妈嗝吵架要离婚了,姐姐把我丢在这里,借口买冰激凌嗝也不会要我了,可我我寄几要坚强。我会被人捡去孤儿院,一个人长大。但是我坚强,寄几长大也不哭,被小朋友欺负也不哭,没有吃饱也不哭。”
说到最后,他握紧了小拳头“然后,在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后,努力成为一个优秀大人,就可以重新回到嗝回到爸爸妈妈和姐姐身边了。”
刚刚上小学小朋友,心理活动多到令人啧啧称奇地步。
一会儿功夫,他小小脑瓜里就已经自己脑补出了一部连续剧,边仰着头说“寄几要坚强”、“不哭”,眼泪边跟珠子似开始往下掉。偏偏他还要倔强地忍着,白净可爱小圆脸和眼眶都涨通红,圆滚滚大眼睛里满是水雾,惹人心疼很。
当时江贺就想,怎么会有这么可爱小孩。
江贺放轻了声音哄他“姐姐没有要丢掉你,这么可爱小孩子,没有人家舍得不要。”
年幼李溪苗不信,泪眼汪汪问他“真吗”
“真,哥哥发誓。”江贺笃定。
“我小祖宗”这时,远方传来一声呼喊。
李曦玥拿着冰激凌匆匆忙忙跑过来,满面焦急“姐姐不是让你在警察叔叔那边站着,等姐姐去排完队买完冰激凌就回来吗,怎么跑来这里了我都快要急死了”
小孩儿立刻破涕为笑,眼泪还没干,就仰头冲着江贺笑说“哥哥没骗我,姐姐还要我”
李曦玥也是着了急,这时才发现李溪苗是哭过,立刻一脸戒备地看向江贺,以为他欺负了自己弟弟。江贺虽也是个孩子,但是语言组织能力还是很出众,三言两语就把刚刚发生事情解释清楚了。
知道来龙去脉,李曦玥又好气又好笑,最多还是心疼。她把冰激凌塞在李溪苗手里,将他抱起来,跟江贺道了谢,然后就边跟年幼李溪苗保证家里人都爱他,不会不要他,边离开了。
趴在李曦玥肩上小孩子,眼睛还红着,没拿冰激凌手使劲朝江贺挥着,跟他道别。
两人消失在了初秋来往茫茫人群中。
江贺曾经想到过那个孩子,想他现在有没有红着眼睛跟家人撒娇,可却对他是谁都一无所知。
后来随着年岁增长,他生活中出现太多纷杂事需要完成学业,被给予厚望,每日重复处理琐事,必须妥帖人际关系。
时间和人生被挤得很满,过往记忆逐渐无处安放,身体和思想都逐渐格式化。
他也渐渐忘记了这件事。
直到那天,看见李溪苗带着冬日暖阳,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问他“您好,请问是江先生吗”
尘封记忆打开。
眼前人和当初那张稚嫩脸重合,连曾经在酒会上见过面李曦玥也和那时抱走孩子少女对上。
那一瞬间,江贺忽觉自己此前人生二十几载繁冗无味,顷刻间荡然无存。
原来一直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