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真隐隐地觉着这话似乎有古怪, 歪头看着赵芳敬, 却又猜不出到底是怎么样。
手指轻轻地在小雪湿润的鼻头上按了按,养真说道:“我也知道十三叔通天彻地的, 是不需要别人帮手的……那就随你,只愿你早日遂心罢了。”
赵芳敬眉峰微动, 继而含笑垂眸。
养真突然瞧见他原本白皙如玉的脸颊上不知何时竟然浮起一层淡淡的轻红。
只以为他是不知不觉中喝多了,当即皱眉道:“十三叔, 你别只顾着喝酒,多吃点儿菜。”
赵芳敬的眼中流光溢彩, 点点都是欢喜之色,笑道:“吃了不少。”
养真只当是敷衍,哼道:“知道未必和你的口味,可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可不能吃不饱。而且酒喝多了伤胃,你要是喜欢,把剩下的给你留着就是了。且来年也可以再酿。”
赵芳敬听着她徐徐地说这些话, 心中越发的有些暖意融融, 也不知是因为酒力发作的缘故, 还是单纯地因为这些话入了他的耳,便胜似世上最醇美的酒酿。
“知道。”他看着养真微微一笑,温声道:“我又不是来做客的, 你在这里, 这里就如王府一样。十三叔不会亏待了自己的。”
养真见他这样说, 便也莞尔道:“那还成, 只是酒是不许喝了。”
赵芳敬道:“那你可记得给我留着,不许给别人喝。”
“知道了。”养真无可奈何,“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还会有人跟你抢不成”
赵芳敬大笑。
两人且说且吃饭,这一顿晚饭竟足足吃了一个时辰,外头夜色已深了。
齐嬷嬷、杏儿跟丽月三个在旁边的偏间里,本是等着他们要东西好去伺候的,谁知竟并不曾,隐隐地只听见两人说话的声响。
杏儿听见是养真不许赵芳敬喝酒,便抿嘴偷笑道:“这京城里只怕也只有咱们姑娘敢这样对王爷说话了。偏偏王爷还最听她的。”
丽月捧着腮,看着门外黑漆漆的夜色,道:“当然啦,当初在庄子上第一次见到王爷,我就知道王爷是最温柔的人啦。”提到“温柔”两个字,眼前却好像出现了程晋臣笑容明朗的脸,丽月的眼神便有些朦胧。
杏儿笑道:“王爷性子虽好,但是对姑娘才是最好的。”
说着又对齐嬷嬷道,“当初姑娘不顾劝阻的去了南边,我以为王爷一定会不高兴,没想到竟然无事;回来后又自作主张的从侯府里搬了出来、非但是这样,还把谢氏夫人也一并带出来,我当时可吓死了,生怕王爷会大怒,加上之前王爷一直都没有来过……没想到今儿竟来了,仍是没事人一样,可见王爷是真心宠姑娘。”
齐嬷嬷才笑说:“这是当然,只怕在王爷看来,姑娘做什么自然都是应当的。而且姑娘小小的年纪,也算是能干的很了,当初她给那位薛先生银子,我只以为她会被人骗,或者年纪小不知道世道艰难胡乱的花钱,暗中操心呢,谁知道悄而不闻的竟然置买了这样大的产业,王爷自然更疼她了。”
杏儿笑着叹道:“姑娘虽小小年纪没爹没娘,有了王爷,却也是老天爷格外眷顾着姑娘了。”
两人说了半晌,见丽月不做声,杏儿探头看去,却见丽月呆呆地看着门外,脸上却傻傻地带着笑。
杏儿指指她,对齐嬷嬷道:“嬷嬷你看,这丫头又发什么呆呢”
正想去吓唬丽月,突然间听到好像有养真在叫,杏儿忙起身出门了。
杏儿才一脚出了偏间,突然觉着脸上凉浸浸的,她抬手摸了摸,脸颊上沁凉湿润,忙抬头看向夜空,却原来是下了雪。
当下笑吟吟地来至正间,果然养真吩咐她把酒席撤去,再沏浓浓的普洱茶来。
杏儿答应着去了,齐嬷嬷也走了进来,垂头道:“才过来的时候看到飘雪花了,王爷今晚上不如且在这里住上一宿”
养真诧异:“下雪了”先前只顾说话,竟不曾留心外头,闻言忙跑到门口往外看去,果然见天空零零碎碎的雪花乱落下来,在廊下的灯笼光芒中显得很是静谧。
养真回头道:“十三叔,下雪了地上一定滑,你又吃了酒,不宜走夜路,今晚就在这里住下吧”
赵芳敬其实早有此意,只是养真不开口,所以他也不便言语,听到这句才笑道:“好啊,自然听你的。”
养真忙吩咐齐嬷嬷快叫得善他们把房间再好生打扫一遍,先去放置炭炉子。
齐嬷嬷进来的时候其实已经叫小厮去打扫房间了,此刻却只含笑答应着又出去了。
当夜赵芳敬果然便歇在了樱桃巷的宅子里,给他安置的这房间并不大,却收拾的很是干净整洁,里头的陈设布置也十分合他的心意。
先前养真引他过来的时候并没有多说什么,是养真走后,青鸟在屋内打量了一圈儿,啧啧赞道:“姑娘想的可真周到,这里打理的真真是好,本来奴才还怕王爷住不惯呢,这样一看,竟是多余的担心了。”
小厮得善在门口听见了,不由插嘴说道:“其实从搬进这里的第一天,姑娘就说这房间一定要打扫的格外仔细,说是以后要是王爷偶尔过来,让王爷住着最好的。”
赵芳敬很意外:“这是……给本王留的”
得善忙道:“当然,姑娘念叨过好几遍,这里的桌椅板凳,还有那桌子上的博山炉、净瓶,都是姑娘亲自挑选放置的。”
赵芳敬看向那古雅的博山炉,里头香烟袅袅,怪不得自己从进门开始就觉着身心受用,毫无陌生不适之感,此刻才醒悟,这博山炉里燃的岂不正是自己惯常用的甘松香
至于其他种种,既然是养真所安排的,自然是照着他的心意来的。
赵芳敬看了半晌,终于长长地吁了口气:“若得君心似我心,定不负……”
他并没有说完,眼底微微地潮润起来,只仰身往榻上轻轻地一倒,抬袖遮住了双眸。
且说养真送了赵芳敬回房歇息,自己同齐嬷嬷一块儿回到内宅,先去探望谢氏。
谢氏也听说了今晚上赵芳敬在府内,她自忖已经入夜,自己的身份又特殊,所以一直都不敢露面。
只是想不到养真跟赵芳敬竟吃了一个时辰的晚饭,谢氏撑着等待,几乎困倦的要睡过去,只听到外头有动静,便知道养真来了,忙叫珍姐请她进来。
养真进门行礼,笑说:“听小红姐姐说太太睡了,本不想再打扰的。”
谢氏俯身握住她的手:“等着你呢。”
从谢氏搬到了这里,养真每日早晚都过来探望请安,谢氏几乎都习惯了,心里自然也更是疼惜。
当下一并在桌边坐了:“王爷呢”
养真道:“在前面安置了。”
谢氏略有些担忧地看着她,问道:“按理说我本该出去请安见礼的,可……又怕不便,所以索性不敢照面,等明日再给王爷请罪,王爷不会怪罪我吧”
养真忙笑道:“太太不用拘礼,十三叔不是那种讲究礼数的。”
谢氏略松了口气,又说:“王爷不计较是他的大度,我怎么敢就放肆无礼起来”
养真便又问谢氏身子觉着如何等等,略说几句,便请她安置,才又退出回房。
回到自己房中,养真想了一想,却记起一件事来,不由皱眉。
原来因为程晋臣先前跟自己说过的话,养真本想等跟赵芳敬照面后,要当面问一问他——宁宗是不是跟他提过了要将自己许配给赵尚奕的事。
但是赵芳敬好不容易来了,却偏偏只顾吃饭闲话说笑去了,这种要紧事竟然只字没提,自己是忘了,也不知他是不是也一时忘情没有顾上。
此刻听着窗外的北风呼啸,养真心想:“如果是答应了这亲事,十三叔不至于不告诉我。难道说他替我回绝了还是说事情难办他怕告诉了我让我忧心亦或者只是忘了跟我说而已”
跟皇族牵连不休向来是养真最不喜欢的事情,甚至连提一提都觉着厌烦,只是这件事终究要有个了局才好。
当下在入睡之前便打定了主意,明儿一定得问一问他。
一夜无话,次日早上养真起身洗漱了,坐在梳妆台前,问道:“这会儿十三叔起了不曾”
齐嬷嬷道:“王爷向来没有贪睡的习惯,这会儿又是不在王府,只怕早起了。”
养真道:“叫他们准备香菇鸡汤,再熬点红枣粳米粥……要格外的干净可口,鸡汤一定不能油腻了。”
不妨丽月在旁边听了,便道:“我去跟他们说。”蹦蹦跳跳地出门往厨房而去,养真忙道:“你慢点儿!地上滑!”
隔着窗户丽月笑嚷道:“知道了!”
小雪本在养真脚边上,见丽月跑了,就也跟着颠颠地追了出门去了。
这边齐嬷嬷才给养真梳好了个单螺髻,就听到外头杏儿道:“王爷!”
养真诧异回头,果然正好看见赵芳敬迈步走了进来,一眼看到她坐在梳妆台前,便笑道:“我来早了”
齐嬷嬷忙道:“王爷快请,姑娘才还问起王爷呢。”
此刻养真也站起身来:“我还想去给十三叔请安呢,怎么就跑过来了”
赵芳敬在桌边落座:“昨儿来的晚,也没顾上好好看看这宅子,方才在外头转了一圈,索性过来看你。”
养真笑道:“这里只有王府的三两个院子大呢,有什么好看的。”
赵芳敬却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斯是陋室,有养真则灵。”
养真惊讶地看着他,虽知道是玩笑,却仍是忍不住有些脸红:“十三叔!”
赵芳敬咳嗽了声,笑道:“我才过来的时候,看见丽月忙忙碌碌的不知去做什么,在地上摔了一跤呢。”
养真果然惊问:“可伤到了”
“幸而没有跌的很厉害,”赵芳敬道:“她还叫我不要告诉你呢。”
“是我叫厨房里熬粥,她自个儿要去传信的,”养真忧心忡忡道:“我叮嘱过让她慢慢的过去,到底不听我的。”
赵芳敬笑道:“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要就责问她。”
养真回头对齐嬷嬷道:“嬷嬷快叫人去看看丽月,别是她摔的有什么不妥,只是不敢让我知道。”
齐嬷嬷见这里不需要自己,便带了杏儿自去了。
屋内此刻没有了别人,养真想起昨晚上自己忖度的事情,便也挨着桌边落座,迟疑地问赵芳敬道:“十三叔,我、我有件事想问你。”
赵芳敬道:“怎么”
养真看他一眼,有点不安地说道:“我、我听说……皇上好像要定我的亲事,不知道皇上跟你说了没有”
赵芳敬道:“你是听谁说的”
养真张了张口,还未回答,赵芳敬轻描淡写地道:“让我猜猜,是不是荣国公府的程晋臣”
“你怎么……”养真微睁双眸。
本来她不想就说出是程晋臣的,却想不到赵芳敬一猜就中。
“我怎么知道”赵芳敬笑道:“你先前在乔家的时候,程晋臣就跟你走的很近,自打你搬了出来,也只有他来探望过你,他又经常出入宫中,跟曦儿最好,他的消息只怕比别人灵通。”
养真瞧着他:“可你、你怎么知道小公爷来探望过我”但随即便想到他能安排人跟着薛典,想来这宅子里外多半也有他的人。
养真不等赵芳敬回答,便摇头叹道:“小公爷也是担心我,十三叔你快告诉我,那件事到底怎么样”
赵芳敬敛了几分笑,道:“皇上本来是说四皇子的,我并未答应。”
养真屏息问道:“那皇上怎么说,有没有为难十三叔”
“难为你在这时候还惦记着我,”赵芳敬一笑,垂眸淡淡道:“我曾经答应过你,这件事我会处置,我不会让你嫁给曦儿,至于其他人,也一概不行。”
他的语气如此笃定,养真睁大双眸:“十三叔……”
她本来还想问赵芳敬关于那什么“孤鸾”之类的命格,但是若提出来,倒好象自己担心此事一样。如今听赵芳敬语气这般决然,竟仿佛自己可以不用嫁给任何一个皇子了……
假如真的如此,那自然就是一了百了,什么孤鸾凤命的都不打紧。
养真心头一阵激动,双眼放光地盯着赵芳敬:“十三叔,你当真吗”
赵芳敬看着她喜形于色的样子,笑道:“我自然是当真,怎么,你同意我这样做吗”
“当然!”养真迫不及待似的叫道。
赵芳敬道:“原先我还担心,我为你回绝了这些‘好’亲事,你兴许会失望呢……毕竟你原先只说不想嫁给曦儿,但是尚奕,却也算是难得的。”
养真一怔,然后低头道:“四殿下人很好,我、我自然不想害他。”
赵芳敬眉峰微动:“害他”
养真忙摆手道:“没、没什么!”
正在这时候,齐嬷嬷等人去而复返,养真见丽月也在其中,忙跳起来去查看她的伤势。
幸而冬日里穿的厚,摔得也不厉害,只是手肘上撞出了一点青。养真埋怨道:“幸而这次没有怎么样,要有个好歹,叫我怎么跟仲春哥哥还有伯父伯母交代”
丽月吐舌道:“嬷嬷已经训过我了,我再也不敢了。”
才说了两句,谢氏在两个丫鬟的陪伴下前来给赵芳敬请安行礼,赵芳敬只示意免礼。
谢氏天生胆怯,虽知道赵芳敬对养真不同,但毕竟是王爷之尊,天生的心里就多一份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