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护士长之间,因为这接连的病患死亡和同事被传染的事,已经很少有言语沟通。保持冷静和克制,是两个人无声达成的默契。
七点时,沈奚让段孟和帮忙,让护士长和家人通了电话。
沈奚在走廊上,面对墙壁。
此刻的她万念俱寂。手术刀对上死神镰刀,是弱者和强者的战争,就像陈蔺观在信上说的,几百年后的他们,并不比14世纪医生好多少,那时是黑死病,现在是肆虐各国的流感。
“沈医生,谢谢你,”护士长把听筒递还,“你也和家里人打个电话吧。”
家里人……
只有傅侗文。
她握着听筒,发了会儿愣,问接线小姐要了三三四。等待的每时每刻都被无限拉长,像钟摆失了衡,摇摆着,无力荡到下一秒钟……
“你好。”他的回应,擒住了她的魂魄。
“是我。”
“我在等你的电话,”他说,“等了一夜。”
“这里就我一个医生……我不能说太久,”她轻声说,“我的病人,有两个没有救回来,还有护士也被传染了……万幸,那个德国的女孩子还是好的。”
给他讲这个做什么,害他更担心吗她埋怨自己。
“昨天下午我去了医院,”他是一贯的轻松,“没有去你的楼层,怕我一个闲人帮不上忙,反而会给你分心,耽误你救人。女儿家的志气,我要学会成全。”
他总把自己说得可怜,换她的不安。
“你来也见不到我,医院有规定的。”她解释。
她能听着他的呼吸,在清晨的医院走廊里,陡地鼻酸。
谭庆项说的不错,人生苦短,这四字的分量,今日始才晓得。
“我当年……”她的心忽然缩紧了,“是后悔的。”
哪怕是要被传染上,也是要告诉他,当初她离开北京城是有多后悔。
傅侗文没了动静。
衬衫摩擦话筒口子,沙沙地,像风吹着梧桐树的叶子。
为什么不说话,该不会是心脏不舒服了她胡乱想。
“三哥……”他停住,仿佛在措辞,继而说,“对你的心情,过去在别人身上是从未有过的,你要想听的话,等回来,我慢慢说给你听。”
顿了半晌,他又道:“你是在前线救人的医生,我一个安逸坐在家里的人,应该是支持你,不要说这些丧气的话。”
“没有,你没有影响到我……”
你的存在,对我本来就是一种支持。
“宛央,”他唤着连她自己都陌生的名字,“我爱你。”
他说着,静了会儿,又一次说:“我爱你。”
……
沈奚下半张脸蒙在口罩里,一层布在脸上微微颤动着,呼吸全乱了。
宛央,宛在水中央,很美的寓意。
可也是孤立无援的一个名字,四面环水,无所依傍,一世飘蓬。
……
苍白灯光里,她眼里都是水光。
他说爱她,她要如何答
“沈医生。”护士长撕破了这份宁静。
沈奚忙乱着,说“再联系”,把听筒扔下,回到了自己的战场。
到正午的日光照入病房,她还在想,他说了那样的话后,被扔掉电话是如何心情
一切在下午有了转机,经过前两个病人的死亡后,医生们有了更好的对策,小护士幸运地成为了在上海的第一个康复病例。对于那场流感,当时的沈奚以为,中国总是要比欧洲好一些,但事实证明疫病的传播是全球范围的,到后来,连中国和俄罗都无法避免。
只是在那个军阀混战的年代,没能留下太多文字和照片资料。
小护士康复后的第三天,沈奚离开隔离楼层。
距收诊病人那日,过去了十天。
那个德国少女因为沈奚是主诊医生,对她依赖到寸步不离,沈奚和她语言不通,幸好谭庆项是个洋文通,用几通电话和女孩沟通,亲自揽下了要安抚失去双亲“幼女”的职责。
说是少女,其实因为人种优势,她比沈奚,甚至比尚未见面的谭庆项都要高一些。
沈奚拜托护士为她准备了干净衣裙,旧式样,中式学生装。
沈奚和傅侗文约定是四点,在医院候诊的一楼见。
三点三十五分,她等不及先带着女孩到了楼下,未料,在医院的门内,有人更等不及地先到了。他的车在外头,吩咐了跟来的保护他的青帮人也都候在外头,独自一个,静立在大扇的玻璃木门边,两手倒背在背后,搭在一处。
等得是不急不躁,却也伴着十二分无聊的神态。
对他看久了只道平常,可在人群里一站,立时又显出不同了。他一个大男人,站在朴素白漆的医院大门前,都有让浮花浪蕊皆失色的本事。
从瞧见她起,他就在望着她,无聊神态尽去。
她一路行,他一面望。
“你几时到的”她像被人堵在校门口的女学生,在大厅里护士们和几个医生探究的目光里,心虚地问。
“说不准,约莫两点的样子。”他走近。
“两点”这是站了多久……“来这么早,也不告诉我。”
沈奚鼻尖碰到他西装了,始才猜到他要做什么,可他没给她机会考虑,直接吻住了她的嘴唇。
这是在中国,不是在纽约,就算是在纽约,两个恋人要亲吻也并非是随时随地不分场合的……尤其还是医院这样人来人往的地方……
还是,完全失了体统的喉舌深吻。
她被亲吻的全然失重,灵魂在身躯里剧烈地晃了几晃,仿佛被人抽离出去。
亲完,偏他还要笑。
“约会这种事情,要先等上一会才有诚意,”他蜻蜓点水似地,亲了下她的嘴唇,再是额头,端的是个轻薄子,“三哥带你去吃羊排,你最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