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掉耳机的那一瞬间, 原本静谧的夜开始变得嘈杂喧闹,细细碎碎纷纷扰扰的声音汹涌而来, 嚣张地搅动着季迟安的听觉神经。
他会读心。
他的右耳可以清楚听到直径范围二十米以内所有人的心声, 就算离得远了听不明了,碎片式的噪音也会无孔不入,不得安宁。
五岁那年的车祸,带走了他的双亲, 也带走了他最后的清净, 年少懵懂的他从医院醒来后,发现所有人都站在他父母的墓碑前哭泣, 悲伤着他们的逝去,
安慰着他和爷爷。
一个比一个情真意切, 一个比一个感人至深。
可是当时还是孩童的他,却分明听到他们在幸灾乐祸, 在嘲笑季家该倒了, 在计划着怎么才能讨好老爷子骗点钱财。
只有他能听到, 他们都听不到。
五岁的季迟安已经是个很聪明的小孩, 他知道了这是他的秘密, 谁也不能告诉。
然后他就在这种痛苦中长到了十五岁, 十五岁的少年,已经看透了人情冷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性格也有些乖戾,优秀得不近人情,
沉浸于自己的世界,疏离着每一个人。
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会很早就死去,死于重度抑郁症,或者死于孤独,也可能是死于对人心的失望。
可是季迟安发现自己比想象得要坚强理智,他开始学会控制自己在嘈杂中保持专注,他开始学会利用自己的能力攫取更多的利益,他开始无视他人只着重于让自己变得更强大,他开始学会捕捉人心深处的善意和温暖来告诉自己这个世界没有那么糟糕。
孤独的孩童,用了十年,让自己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少年,又用了三年,花费了巨资,让一家世界顶级科研实验室研究出了阻隔耳机,可以完美有效地阻止所有声音从他右耳传入。
从那以后,他才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但是十八岁的少年,却已经老成得不像话,所有人都说他是天纵英才,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这个秘密,他有多自卑,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窃听他人的小偷,无耻又可怜。
后来爷爷身子不好,退了休,二十岁的他接手了嘉和,他利用自己的能力,捕捉对手弱点,直击底线,开疆拓土,翻云覆雨,令人闻风丧胆,手段老辣狠准,往往让人忘记了他也不过才二十多岁。
他也终于说服自己开始接纳他人,把这个秘密告诉给了从小到大看他臭脸却毫无怨言对他巴心巴肝的好兄弟。
他记得那天晚上,他们两个人喝了很多酒,陆少行对他说,迟安啊,我真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多苦,你说你这样,以后还怎么爱一个人啊。
怎么爱一个人?
季迟安没有想过。
光是爱自己这件事,他就学了整整十五年,二十岁以前他都是自卑的,二十岁以后,他才明白,既然他来到这个世界,既然他有了这个能力,他就要做最好的,他也就是最好的。
学会爱自己都很不容易,他又怎么爱别人,他的秘密那么可怕,有谁会愿意承受思想被读取后无所遁形的恐惧与他朝朝暮暮,而又有谁能让他放下戒备问心无愧。
所以爱情和婚姻这件事,季迟安从来没有想过。
直到那天晚上的泳池边,一个小姑娘睁着她明亮澄澈一望就可以望到底的双眼,看着他,和他分享了自己的秘密。
她也是有秘密的人,那种常人难以理解和接受的秘密,她和他是同类,并且她愿意相信他。
那是二十二年来,季迟安第一次觉得,他并不是形单影只的异类怪物。
而那个姑娘又无时无刻不出现在他视野里,或笑或闹,或强或软,她那么好看,又那么聪明,她懂事识大体却又不圆滑世故,还有些小小的调皮,朝着他笑的时候像一只等他摸脑袋的小猫,娇气得像是一碰就要碎了,可是当小猫出去后,她又绝不只是失去了自我保护能力的宠物,她骄傲,自信,充满战斗力。
美得张扬,美得灵气,美得独一无二。
前所未有的合他胃口,他突然就想,如果和她过一辈子,自己也是愿意的。
而幸运的是,他们是同类,并且她喜欢他。
或者说他以为她喜欢他。
他捏着她下巴的手微微用了力,白嫩的肌肤已经泛红,林落有些吃痛。
季迟安深呼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说道:“林落,我再问你一遍,你有没有喜欢我,我要真实的答案。”
“不喜欢。”
三个字,干净利落。
——季迟安今天怎么了,怎么翻来覆去问这个问题,我都告诉他了我不喜欢他了啊,他还在纠结什么?说了不喜欢就是真的不喜欢啊,怎么回事啊,他的眼神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好害怕啊。
季迟安的手指在听到答案的一瞬间不自觉地又捏紧了几分,林落已经疼出了泪花。
然而季迟安的眸色深重至极,似乎并未察觉:“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喜欢我?又为什么不喜欢我还要假装喜欢我?”
如果此时的林落足够冷静,她应该可以听出季迟安低哑的嗓音里那一丝努力克制的颤抖。
可是她自己也慌了,她不知道季迟安突然发了什么疯:“因为我知道不应该喜欢你啊......我也没有假装喜欢你,我说过了我不会对你有非分之想的,是你自己一直不相信......”
——你要么是属于舒清清的,要么是喜欢陆少行的,怎么都和我没关系,等你和舒清清在一起了我就要走了,我为什么要喜欢你。我也没有假装喜欢你,我说的话发的微博只是因为我要回家才必须这么做,如果有选择,我也不愿意。
季迟安的呼吸变得沉重,什么叫做他是属于舒清清的?什么叫做他喜欢陆少行?她都误会了些什么?还有什么叫做她要走,什么叫做要回家的话就必须这么做?好像关于他的一切只是她的一个任务一样。
她还有什么秘密,他不知道。
“-100”。
林落听到这个数字猛得一激灵,她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系统又强调了一遍“因不明原因,攻略对象情绪值大幅度下跌,请宿主引起重视。”
季迟安感受到她的身子突然僵住,瞳孔明显放大,而在刚才那一瞬间,他没有听到她的任何想法,像是被屏障了一样。
他几乎笃定,林落身上的秘密或许比他会读心这件事,还要匪夷所思。
“林落,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季迟安对她是一次又一次破了例,也是难得的有耐心。
林落抿着嘴,没有说话。
——季迟安你不要问了好不好,我真的不能说啊,我也不想骗你啊,我再撒谎自己良心都过不去了。
“林落,你有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吗,或者你有想过伤害我吗?”
林落毫不犹疑地摇了摇头。
——绝对没有啊,哥,我每天巴心巴肝把你伺候得多好,就怕你不高兴,还要帮你从顾时言那里抢回舒清清呢,天地良心,我绝对是个合格的狗腿子!
“林落,不要自作聪明。”
“啊?”林落又迷茫了,今天整个一晚上,她都觉得自己智商没跟上。
季迟安钳住她的下巴,将头俯得更低,鼻尖几乎碰到她的鼻尖,林落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艹,他身上荷尔蒙气息太浓烈了,要犯规了啊!
季迟安听到这一句时勾了勾嘴角,使坏一样地更进了一步,直接将唇附到她的耳边,低着嗓子,缓缓说道:“我说,你不要自作聪明,不要想干预我的任何事情,因为我的一切,都只有我自己能做主,明白了吗?”
他的唇在她耳畔,说话之间,喷吐出温热的气息,将她晶莹圆润的耳垂染上了绯红,而他修长的脖子正好横在她面前,领口处传来他身上独有的香味满满都是成熟男性的气息让林落避无可避。
——啊啊啊!妈妈救救我!我要死了!这个男人在色.诱我啊!!!
色.诱?
听上去是个不错的主意。
季迟安收回一只手,扯了扯自己领口,将领带扯松了些,性感的喉结就这样出现在林落眼前。
——艹!好想咬,如果我咬一口,季迟安会不会打死我。
咬一口?小野猫就是小野猫。
他不会打她,但是会不会做更过分的事就不知道了。
季迟安刚才破碎了的中年少男心又拼凑起来了一些,虽然她有秘密,但是她从来没有想过做不利于他的事,虽然她的溜须拍马殷勤奉承是因为任务,但是自己对她还是有足够的吸引力。
不就是色.诱吗,他觉得他可以。
“季总,请问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没有的话可以先松开我了吗?我觉得这个姿势不大妥帖。”林落调整呼吸,故作镇静,端起了职业假笑,落落大方,似乎对这一切根本不为所动。
——妈耶,求求你快走吧,不要在沙发咚我了啊,不然我要以为你要强吻我了啊,画面都要出来了啊喂,哥求求你了。
“林落。”
“嗯?季总,有什么吩咐吗?”
“你心跳这么快干嘛?难道是以为我要吻你了吗?”
......
“没有,季总,您放心,我是一个自制力很好的人,我也相信季总是一个自制力更好的人。”
——不要再撩我了啊喂,你再撩下去我要觉得你喜欢我了,不可以啊,哥,季哥,老大,千万不要爱上我,我是你永远得不到的女人!
永远得不到?
不好意思,他还就看上她了,看上了就还偏要得到,哪怕不折手段也没什么打紧。
她和她的秘密,都将属于他。
他将头侧了一侧,几乎就差那么几毫米,他的唇就要触碰到她的脸颊了,林落一动也不敢动,只感受到他头转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眼看就要碰到她的唇了,却在一厘米不到的地方停住了。
“让我猜一猜你现在在想什么?”
猜你个大头鬼!
“你是不是觉得我会吻你?”
“没有,真的没有,但是季总你的距离真的太近了,我觉得这样真的很不好,男女授受不亲。”林落一如既往地保持冷静理智,像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然而心底的声音却出卖了她。
——老流氓啊!!!如果老流氓真的强吻我,我要不要踹开他?踹开他他是不是会辞退我?他辞退了我怎么办?季迟安这个人怎么这样啊,看上去道貌岸然的,结果一边招惹小姑娘,一边暗恋发小,一边还要骚扰秘书,简直就是个衣冠禽兽。
衣冠,禽兽?
季迟安心里只有两个想法,一是要证明给她看,他不喜欢男人,只喜欢女人,而且只喜欢她,二是要告诉她,什么叫做真正的衣冠禽兽。
“林落。”
“嗯?唔......”
季迟安兜住了她的后脑勺,往前一摁,她的唇就紧紧贴住了他的唇,一瞬间,前所未有过的香甜柔软打乱了季迟安浅尝辄止的计划,他忍不住又用了几分力,想要撬开她的唇齿,却被猛得狠狠咬了一口。
真的咬,他的下唇一阵剧疼,渗出了血珠,落在唇齿间,还有丝丝腥甜。
林落趁着他吃痛,一把推开了他:“季迟安,你不要太过分了!这么欺负人有意思吗?”
季迟安一个猝不及防,被她推倒在沙发上,领口扯得凌乱,他伸出手背擦了擦唇角的血珠,看着怒火中烧的林落,勾了勾唇角:“亲自己喜欢的女人,不叫欺负。”
林落彻底呆住了。
——什么鬼,什么玩意儿,这个人刚才说了什么,他说他喜欢她?不可能吧,他不能喜欢她啊,谁都可以喜欢她,就他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因为她永远不可能喜欢他啊!
季迟安擦嘴角的手,突然顿住了。
谁都可以喜欢她,就他不可以,凭什么?
他以为他亲了她,她或多或少会有羞涩,悸动,哪怕是不安也行,而不是现在这般斩钉截铁的拒绝。
他所有的笑意瞬间敛去。
“季总,你应该是身体不太舒服,早点回去休息吧。”
林落平静下来,下了沙发,走到门口,打开了门,做出送客的姿势,表情平静得伤人。
季迟安也起了身,一步一步向门口走去,走到她跟前,看着她,语气也变得冷漠:“林落,我说你是我喜欢的女人,你就这个反应吗?”
“季总,我也说了,您今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不大对劲,您休息一晚上就好了。今天晚上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我还能有什么反应,所有人都可以喜欢我,就你不可以,因为在命运里我们就只能是路人,不会是彼此的归属。
她到底是凭什么这么笃定?她到底是为什么就坚信他们没有结果?那她到底觉得谁才会和她有结果。
“那如果今天说这话的是林源呢?”
“......”
空气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这个沉默既包括林落不言语,也包括她心里没有想法。
她沉默了,她陷入了真正的思考,也就是说,如果今天站在这儿的是林源,她会给他机会,甚至还可能羞涩,娇笑,回吻,答应。
季迟安觉得自己的思维和情绪都有些不受自己的控制,难以抑制的怒意从喉头喷薄而出:“说话。”
“我不知道。”
——没有出现过的事,我没有办法假设,林源是我很珍惜的朋友,我不希望用无谓的假设去让这段关系变得复杂,或许等那个情况真正来临时,我就有了答案。
季迟安彻底震怒了,他的眼里已经泛起血丝,手背上青筋毕现,他在她心里,于男女一事上,甚至还不如林源。
这到底是为什么?他从头到尾也想不明白。
他也不想明白,直接上前一步,把林落摁在了门框上,俯下身,他想放纵自己的情绪,逼得她丢盔弃甲。
可是在他们的唇齿咫尺之遥的时候,他停下来了。
她不喜欢这样,他不该这样做。
他看着她清澈又有些不安的眼睛,像一只受惊的迷茫的小鹿,无奈地闭上了眼,叹了口气:“林落,你真的是个没良心的。”
然后直起身子,走向了对面,开门,关门,阻隔成两个世界。
林落看着他的背影,一如既往地颀长挺拔,慵懒矜贵,可是却看出了一丝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