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僧人抬眸看向祝玉妍, 却是半点不为她的天魔幻音所动,直视她覆着面纱的美丽脸孔, 眸光平静,仿佛眼前颠倒众生的美人不过是木石枯骨,淡淡道:“多谢女檀越好意,小僧并无到贵派做客之意。”
祝玉妍脸色微变, 心境无瑕, 她的天魔幻音竟没能钻到一点漏洞。
“哼, 无趣。”阴后祝玉妍毕竟是成年多年的高手,既撼动不得这个少年僧人的心境, 这里又没有什么可夺的宝物,当即一拂袖, 道:“你们在这儿待着吧,本座先行一步。”
说吧, 祝玉妍飞身离开, 韦怜香和闻采婷紧跟祝玉妍身后。
一下骊山, 祝玉妍站住脚步,道:“让白清儿到杨广那里,调查一下杨广在骊山上究竟得到了什么东西。”
闻采婷躬身应是。
阴癸派与慈航静斋有天下之争,这一点体现在她们各自门人笼络江湖豪杰、世家名流的过程中, 如今的隋帝杨广更是她们小心翼翼又重点笼络的对象。
杨坚是梵清惠当年代天择主选择的皇帝,杨坚尚有独孤伽罗在侧的时候, 魔门都不曾放弃过拉拢杨坚, 给慈航静斋下绊子。如今杨广在位, 性喜渔色,魔门都没怎么费心,当初派去勾引杨坚的人直接入了杨广的后宫,还颇受宠爱,枕头风吹得无比顺畅。
只可惜,宣华夫人陈氏未在大兴城,暂时用不上。不过,白清儿作为阴癸派内门弟子,修习姹女诀的功力远胜于陈氏。有她出马,不怕杨广不上心。
将探听消息的任务交待下去后,祝玉妍又想起骊山上那个年纪不大心性却极佳的年轻僧人,目光微暗。中原武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纵是正魔两道互相仇视戒备,但对于彼此的情报掌握得却是最多的。
在这样的大前提下,那个自称法海的云水僧人的出现就有些碍眼了。他固然说自己与净念禅宗无关,但在祝玉妍眼中可不是如此。
祝玉妍眼眸微眯,复又交待韦怜香调查法海的来历。她之前出手,虽未尽全力,但也不是那么容易化解的。
那个法海不容小觑,绝不能让他加入净念禅宗。
此时此刻,骊山上,不知自己已经上了阴后祝玉妍黑名单的法海眼睫微垂,手指无意识拨弄着手腕上的碧玉佛珠。
他全部心神都在骊山出现的异变之中。
妖气凶戾,灵气煞人,看来,即使换了一个世界,这世上依旧有妖物存在。
法海拨弄碧玉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心下微叹。
他之前对祝玉妍所言无一字是假话,他并非净念禅宗之人,也不会加入净念禅宗。
确切地说,他甚至不属于这个朝代。
三日之前,他还身在熙宁元年的大宋朝。为了阻止青蛇役使恶鬼为祸人间,他身殉万鬼,以血肉佛法渡世间苦厄,以慈悲之心化解恶鬼贪嗔怨怼。他本该粉身碎骨,但最后一刻,青蛇醒悟,毅然散去一身修行,冲进恶灵之中
待得法海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身在四百多年前大隋朝,散去了千年修为的青蛇则化作他手上的这一串碧玉佛珠。
青蛇对他的痴缠之心,他是后来才明白过来,只是那时他决心向佛,自然不会在意儿女私情。而且青蛇犯下罪业累累,他必然是不能放过她的。
他也曾天真懵懂,少年时下山为金山寺募集善款,受尽冷眼不说还被人陷害。以为找到了父母亲缘却不想里面尽是算计,以为是好心善良的姑娘不过是一心觊觎他元阳的蛇妖。
是他害死了师父。
可直到死亡,师父仍然记挂着他,想要将衣钵传给他这个俗家弟子。
只是,金山寺的师兄弟们对他失望至极,甚至不愿为他剃度。
无人愿意给他剃度,他便自己剃度。
随着落发而去的,还有他那颗天真得可笑的赤子之心。
他从哪里跌倒,他便从哪里爬起来。
妖孽害人,自然一个都不能留。
他潜心修行,修得一身高深佛法。当初为祸杭州府的那一青一白两条蛇妖,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白蛇被他镇压雷峰塔下,青蛇则侥幸遁逃而出。一晃二十年,他行金刚怒目之道,斩妖除魔,绝不留情,金山寺法海主持之名远扬,原本空寂的寺院也渐渐充盈起来。
人人都说他是得道高僧,济世救民,但他自己清楚,他并没有得道,甚至离道还很远。
跪在佛前一日一日诵经的时候,法海不期然便想起他尚未落发的时候,他师父无难禅师似是怜惜似是遗憾地告诉他,他尘缘未了,不能剃度。
尘缘未了,尘缘未了,尘缘未了。
那在他自己亲手为自己落发剃度的时候,这算不算他斩断了尘缘
无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他当年镇压雷峰塔下的白蛇之子许仕林想要救母报仇,此子颇有慧根,法海不愿他所行非道,便想要渡他。只是,纵是佛陀降临也渡不了不想渡之人,更有妖力大增的青蛇从中作梗,让许仕林一错再错。
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许仕林几经生死,终于看清本心。他放弃报仇,反而成就了白蛇与许仙的功德圆满,仙缘既成。
亲眼看着曾被自己镇压的白蛇得道是什么感觉
喜悦有之,怅惘有之。
但那时的法海已经无暇分辨自己的心情,因为青蛇为了向他复仇,放出了无数地狱恶鬼。她役使恶鬼,却控制不住这群恶鬼的贪婪之心,眼睁睁地看他们为祸人间。
法海下意识想要将这些恶鬼打至魂飞魄散,但举起禅杖的时候,他倏然想起金山寺大雄宝殿中低眉垂眸的菩萨。
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他始终无法得道,不是他佛法不够高深,不是他所修功德不足,而是他缺了一颗慈悲之心。
金刚怒目,所以降服四魔。
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