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斯的脸皮狰狞地抽动着,缓缓扭头看向冷漠举枪的楚云声,目眦欲裂,难以置信哪怕在刚才他对着楚云声疯狂开枪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这个该死的华国人会用同样的子弹,让他死在他的枪下。
怎么会呢,怎么会有华国人敢杀他
他们明明知道杀了他会有什么后果,他们明明有所求,只敢威胁,他们明明无法反抗德意志的侵占,只能靠着他的施舍活下去
又一枪炸在胸口。
亚当斯残存的意识也溃散了。
他后仰着栽倒在了地面上,鲜血流淌。
纯粹是解气一般补了一枪的郁镜之举步走了过来。
他浑身上下俱已被雨水打得湿透,单薄的衬衫紧贴在他修长精瘦的身体上,束出一截细韧如柳的腰。苍白的皮肤与流畅的肌肉线条深深浅浅地透出,于昏暗晃动的光线里,有着一种奇异的温润朦胧,如石皮透玉,风景内蕴。
只是这风景除楚云声外,恐怕无人能有心欣赏,单单触上一眼那一身潮湿血腥的煞气,就只剩了惊惧恐怖。
“路易温德尔,原名斯威特瓦尔克,法兰西人,父母早亡,五岁被法兰西的艾瑞奇少校收养,十三岁到十九岁之间一片空白,二十岁的冬天出现在德意志边陲的一座小镇,救下了落难的亚当斯。”
“你用了十年时间和亚当斯共患难,一步一步获得他的信任,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并帮助他从他的老师手里夺到了绿鹰,想必不想功亏一篑吧”
郁镜之眯起眼,以法语冷冷道。
长靴迈动,暗红的地毯上洇出了一个个模糊的脚印。
他快步朝楚云声走去,但犹散着硫磺味火气的枪口却在射穿亚当斯胸口就调转了方向,指向站在一旁的路易。
路易缓缓站直身体,面容平静中透出一丝恍然“这就是剑门对我的调查吗我不得不承认,不论是亚当斯,还是我,都小瞧了你,郁先生。”
路易之前面对那枚玉石袖扣里藏着的纸条时所产生的疑惑,随着郁镜之的话语彻底解开了。
他甚至想到了更多。
或许他们正是知道自己以及法兰西都无法拒绝这样的诱惑,所以才敢这样有恃无恐地将计就计,被亚当斯绑架到这里来,还毫不客气地利用他和亚当斯借刀杀人。
事实上,他也确实要感谢楚云声。
如果不是他制造出了这场强悍的意外,按照原本的计划,以他伪造出的出身想取代亚当斯、领导绿鹰在华国的部分,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亚当斯多疑狡猾,控制欲极强,只要有亚当斯压在他头上,那他将永远不可能发挥出高级间谍的作用,只会像现在一样,做条唯唯诺诺的平庸走狗,无法翻身。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杀掉亚当斯,让亚当斯死于一场恰到好处的意外。
但亚当斯真的太谨慎太小心了。
德意志人的严谨与傲慢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而他的傲慢,绝不会影响他的严谨。
来到华国的这几年里,路易杀死亚当斯的机会或许有无数次,但能确保自己不被怀疑,并可以恰当地取而代之的机会,却完全没有。
若非这次德意志在欧洲战败的消息,和国内局势的变化,令亚当斯失去了一些往日的冷静,变得焦虑与急功近利,他也许根本不会在室内只有一个保镖的情况下就面见楚云声,让自己陷入被挟持的意外之中。
不过,以这名奇怪的医生的身手,即使有两个或三个保镖,可能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郁镜之并没有立即回应,而是仔细看了眼同样朝他走来的楚云声。
目光触及到楚云声身上晕开的血痕,那双漆黑的眼立刻变得愈发沉冷,被雨水浸得潮湿浓红的唇抿动,显出刀锋般的冷厉。
楚云声清楚郁镜之此时在想什么,立刻道“擦伤,没有中弹。”
他对危险有着野兽般的直觉,又时刻在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和亚当斯的举止,反应与躲闪动作自然都是极快的。
而且这个时代的枪械还没有强悍到精准无比且可以连发许久不换弹夹的程度,便是那些所谓训练有素的枪手,也大多是子弹乱飞,并没有几个打枪打得准的。
如果这样他都会受比较重的枪伤,那确实是该回家好好治病了。
场合不对,时间紧张,外面与楼内仍响着连续不断的枪击声,楚云声没有再多解释,只是安抚般轻轻握了下郁镜之的手背。
“你们可以从窗户离开,绕到东墙,借助邻居马厩旁的暗门走出这片弄堂。主要负责联系安德烈的人已经被我杀了,德意志的士兵至少要二十分钟才能赶到,在那之前,那里是安全的。”
路易走到亚当斯的尸体旁,掰开他的手指,拿回了自己的枪“离开这里,我们的交易将正式结束。”
楚云声看向路易,淡淡道“我希望在明早之前,租界是安全的。”
路易检查弹夹的动作一顿。
他沉默了几秒,面对两支指着自己的枪管,还是选择露出了微笑“可以,虽然有些困难,但这是合理的要求。”
说着,他眼神闪了闪,又问“郁先生,楚先生,我是法兰西的人,不是德意志的人,你们可以对我提出更多的交易,比如影响欧洲那场会议的结果这句话由我来说,应该比亚当斯要可靠很多。”
“但结果不会发生任何改变。”楚云声冷静道。
这段日子下来,会议即将结束,事情已成了定局。
能打动一场利益交换的,势必是更大的利益。
华国没有。就算有,也是如抗生素一般,小儿抱金过闹市。
除非有那么一天,稚子成长,小儿强壮,将武器与金子一同攥在自己的手里。
短暂的交谈就此结束。
楚云声和郁镜之不再停留,迅速翻窗离开。
暗色的窗帘在风雨中飘摇。
混乱狼藉的书房内,路易侧耳听着声响渐小的枪声,换好弹夹,果断开枪。
他一共开了三枪,一枪打在自己的大腿上,一枪打在手臂上,最后一枪选在了胸口。
演戏要演全套,要演逼真。
路易假传亚当斯的命令,虽然不能调开亚当斯为自己可能存在的遇袭情况早就安排好的布置,但到底还是变动了这栋房子内的许多人手。
这一点或许还可以操作一下,解释为亚当斯自信之下的请君入瓮计策。可若在这个枪火交织的书房内,袭击结束,凶徒逃离,亚当斯成了尸体,而身为下属的路易却好好活着,毫发无损,那便是瞎子也能察觉不对了。
当胸一枪,避开了要害,但仍是令路易瞬间眼前一黑,浑身发冷,剧痛颤抖。
十几秒后,他安排的人带着亚当斯留下的心腹冲了进来。
“亚当斯先生”
“路易先生”
“医生医生”
书房内顿时一片尖叫惊惶。
洋房几十米外的弄堂里。
一辆漆黑的汽车如潜行的夜兽一般,安静等待在瓢泼大雨之中。
楚云声和郁镜之翻墙出来,便立即上了车。
他们并不相信路易指出的道路。而郁镜之安插在亚当斯身边的人,虽然不多,但也足以为他们安排一条隐蔽的逃离路线。
汽车发动。
干燥柔软的毯子盖在了后背与头顶。
楚云声低了低头,看见郁镜之从车座底下拿出一个小药箱,旋即便抬手来解自己的衬衫扣子,查看伤势。
他拉过毯子的一角,按在郁镜之的脑袋上,慢慢地揉干他的头发。
郁镜之道“我很害怕。”
他缓慢而沉重地从唇间吐出湿漉漉的热气,声音轻得几乎被车窗外的雨声淹没“即使做好了很多很多准备,即使知道将会发生的一切,但我依然会对此感到恐惧。而恐惧从我身上激发出的,往往都是疯狂。”
他在毯子下抬起眼,看向楚云声,轻声道“但我还没有疯。”
楚云声望着那双漆黑的眼睛,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在记忆深处看到了同样的一幅画面然而,在那幅画面里,面前的这双眼睛却似乎永远凝聚着浓郁不化的血云,暴戾森冷,没有一丝温度。
“可以吻你吗”
楚云声低声道。
郁镜之一怔,立即从那种情绪中抽离了出来,颈侧耳边都渐渐泛上了一层浅红。
楚云声笑了下,揉了揉郁镜之的头,四片潮凉的唇贴在一处,交换一个很浅的吻。
汽车很快驶出了法租界,进入公共租界。
郁镜之给楚云声简单包扎完伤口,也收起了一些在他看来都有些莫名的情绪。
他半靠着楚云声坐着,看了眼车窗外,忽然道“你觉得法兰西会在什么时候动手”
楚云声顺着他的视线看进雨幕中,淡淡道“今晚。”
通过临行前的那句试探,他清楚地知道了路易的杀意这很正常,没有谁会愿意留着知晓自己把柄的人活蹦乱跳。
所以,从此时此刻起,他和郁镜之将会面临数倍于从前的暗杀与袭击。
稍有不慎,或将万劫不复。
突然,郁镜之想起什么一般,又道“对了,今晚的消息,赣北省的高澜两天后抵达海城。他是来和亚当斯谈合作的,但根据我得到的消息,高澜的人在暗地里却是和东洋人接触的更多一些。”
“如今,亚当斯一死,高澜的价值恐怕是要变了。你猜,接下来他会怎么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