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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时至元光三年十一月,江观潮与水泥已打了几个月的交道, 却还一筹莫展。

刘彻批给他的集成院落扩建了数倍, 前后屋不是灾后闲置就干脆被水兽吞没,片瓦无存。征夫在河道旁安营扎寨, 也不能风餐露宿席地而睡, 等雨停了便就地取材,用黏着的淤泥造了一排屋,蓬门筚户,也能住人。

他们顺手给江观潮也搭了几间,给从京城来的官老爷住。

七月被拽来充数的京官走了大半, 等河道局势稳定后,刘彻就提拔了批年轻的官员,填上本地官的缺口,张骞被留下来, 暂封河堤谒者, 调度河道事内的兵马车粮辎重。北上伐匈奴的计划搁浅,将军的裤脚管给大批居无定所的流民死死拽住。

调来的官员出自同宗,皆在考工部供职, 闻说江观潮和水泥死磕数月没拿出成果,刘彻本着众人拾柴火焰高的朴素观点,把能用到的人一并发配过来了, 给他当打下手的小兵。

……

十一月八日,江观潮领群人做第八十四次实验,三月中他也“脱胎换骨”, 干了、瘦了,常含笑意的明媚双眸给熬成了死鱼眼,声音耷拉着一股子有气无力:“石灰石一升、粘土面一升、矿渣三升。”

刀笔吏席地而坐,面前摆案,左手捉竹简,右手持刻笔,一板一眼记下内容,末了把牌子盖在装小摊混合物的陶瓮上,还咧嘴皮子笑,露出三颗有豁口的牙。

等刀笔吏跑了,干助手活计的费烙双手抱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嗷”的扯出哭丧特有的哀鸣:“笑笑笑笑笑,笑屁啊,老子哭都哭不出来。”

话说得豪放,人却长得细巧,他站起身支撑着空档的大衣,像根迎风招展的瘦竹竿,考工部的人私下叫他肺痨,而不是第四声的费烙。

他瞧上去委实不康健。

江观潮右手并成刀在他脑袋上切了一下:“抱怨抱怨抱怨,抱怨个屁啊!人家小孩儿笑碍着你什么事了,快点,今天还要调八次配比,然后我们得去看三天前那批硬度如何。”他整个人都暴躁了。

材料学实在无聊,江观潮依稀记得他有个学材料的哥们,毕业后找他们喝酒,酒精上头后长吁短叹,在接着读博与进电池公司间游移不定。

“如果进了电池公司,未来四十年就得一直跟溶液配比打交道,日日夜夜反复实验,一种配比连试几十年。”

他那时尚且摸不透什么叫做重复劳动,等明白后却恨不得坐上时光机抽自己十个八个大耳光子,对即将患难的好友道一声珍重是要死吗放肆嘲笑恭喜他未老先衰为锂电池卖命到死是什么毛病。

别说是三十年,为水泥卖命三个月,他就深感油灯枯竭随时都可呜呼悲哉撒手去了。

劳工处的人初来乍到时还满肚子勾心斗角的诡计,你看不顺眼我我看不顺眼你,但宫斗往往属于闲人,江观潮能感觉不到隐晦的排挤跟挤眼眶犄角旮旯里的不屑不好意思,甭管你是才高八斗还是壮志未酬,来都来了就一起帮着做水泥试验吧

等曹公与傅长机来说,看见的就是其乐融融与如丧考妣并存的可怖模样,和谐是真的和谐,不过每个人脑门上都给开了个孔,精气神无端地溜走了。

费烙是个活宝,又生了副狗鼻子通天耳,前院丁点大的动静就把他引来,啊呜一声就要往曹公身上扑:“师傅你终于来了!”

他是曹公的亲传弟子,手巧却资历尚浅,很难服众,在考工部人中地位微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曹公又是两袖清风哪队都不站的做派,卓尔不群地林立在党外,费烙一人在此,没有马屁精傅长机也没他的靠山师傅,遥望四下,孤立无援,江观潮看出他的尴尬,又见此人十分机敏,就把他捞在身边,抱团取暖。

曹公心系水泥,由拖油瓶领着先把凝结三日以上,一字排开的实验水泥看了遍,琉璃珠子似的眼中迸溅出慑人的光彩,哪管费烙哭得雷声大雨点小,滴水不沾唇就去找江观潮了。

傅长机双手背着,迈外向的八字步绕院一周,很为江观潮手段所折服:这人不显山不漏水的,竟然把大半考工部收拾得服服帖帖,人才啊!

……

曹公就算不管事,也是考工部的顶梁柱脊椎骨,年近六旬大半辈子烂死在皇城背后的一亩三分地中。他主要搞农具,改造耒耜先被搁置一旁,景帝年间划时代还没来及推广的大器直辕犁出自他手。此外兵甲弓、弩,机关傀儡无一不触类旁通,部内蹦跶得再厉害的匠官都对他含三分敬畏,不轻易撩虎须。

他对水泥之事很上心,见识番水泥抹土墙的效用后已畅想出它抹在石砖墙上的模样,拉着先头不曾认识的江观潮促膝长谈,把实验原理与进度问个明明白白,次日就召集考工部人劈头盖脸一顿猛骂:“狗东西,一组两人测二十组能花一天尔等下黄河月余连个成果都不见,眼看冬日渐临征夫欲归乡……”

他不通骂人的精髓,左牵“狗东西”右擎着“猪脑子”,话如何钻进耳朵就如何原封不动撤出来,末了最后一句却扑头盖脸把面色都炸白了,只听曹公宣布:“二十组像什么样子,提六十!年关来临之前需把配比调出来!”

需知得配比溶液没有最好只有更好,让外行人李泳看会觉得先头四四三的硬度就很好,摸索成半吊子的江观潮觉得还能精益求精到四四三点五,曹公一来就说不准了。老头犟得很,不求最好只求更好。

挪移到黄河口岸的考工部怨声载道,倘若说有谁高兴的,无疑是卸下重任的江观潮,他隐秘地兴奋了半天,把试验步骤记录方式刀笔吏刻下的数据填鸭式的塞给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头,毫无羞耻心地撂担子不干了。

——年关临近,他养半年的鸡鸭猪差不多能宰了。

……

“四月已过,玉米发二批,此物四月可收割一茬,天气转冷,石数不及上回丰裕……”马车轮子一颠簸,笔在纸上落下豆大的墨点,他浑然不在意,为示尊重他寄给皇帝的折子总是要找人代临摹遍的,他的狗爬字实在不堪入目,唯恐刘彻看了会字面意义上的睚眦欲裂。

皇帝让他写信,黔首不得不遵旨,头次写他琢磨许久,最后请教张骞写了封马屁与实质内容并存花团锦簇的文章来,结果皇帝不是很满意,寄来的回信字里行间中透着一股子兴致缺缺,老练的太中大夫抓他研究半天说:“陛下想看点落到实处的。”虚的假的装的一概不想看。

江观潮心说刘彻屁事真多,找温暖与真诚何要拴在他身上,满朝文武后宫佳人还找不到一所心灵港湾他狐疑道:“张兄,你没跟陛下提太多我之事吧”

张骞气短胸闷,却眉眼清明:“不过是提几嘴江郎之才,其余一概没说。”至于刘彻在听闻他烈火燎原千里单骑走西域时的波澜壮阔,都被用春秋笔法隐去了。

江观潮觉得不对,张骞这人就是空心葫芦,外头锯嘴,心眼里黑不隆咚,但他忖度着君臣有别,更何况就算他吊在刘彻耳朵边上尬吹也解释不了对方过分的熟稔。

他敏感得很,刘彻演技拙劣,费尽心思隐瞒半天,还是给他揪到端倪。

他想:总有天得把小秘密扒出来。

他兀自沉思着,耳边忽然平地起惊雷,费烙半根瘦竹竿身已探到方寸洞窗外,声音像是乱嚎叫的鹧鸪:“哎哎哎哎哎!是曲辕犁吧”

傅长机把他撞一边,脸堵住最后一丝冬光:“还真是。”

江观潮蜷缩在逼仄的车厢中:“省省省省,若想凑近了看就从马车下来。”别侵占他的生存空间。

费烙欢呼一声,掀开车门,没等马蹄子止步就哐当声跃下,傅长机场面话地念叨两句“太不庄重”,也紧随其后,江观潮坐车上,只觉得车底轱辘地震似的震了两下。

他伸胳膊伸腿,从朵烂死在阴暗角落的蘑菇变成了向阳的太阳花,终于能伸直腿了!

……

天寒地冻,朔风猎猎,千亩良田凝成板,农人已开始休养生息,按理说长短铁犁也入库,万没有再拿出来用的道理,傅长机费烙撒欢狂奔,凑近看才发现,围着跳锅边舞的是同样下九流的农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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