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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冬日天黑早, 傍晚的天空中压着几抹沉甸甸的火烧云, 以往此刻, 农人趁日暮西斜, 各自回家,自屋内升腾而起的道道炊烟被狂风卷得东倒西歪,麦香扩散到村中的每一个角落。

今日不同往昔, 老幼村人无论男的女的都赶集似的往追风岭边上凑, 他们只图看个热闹,看江观潮杀猪。

人最喜欢凑热闹,不见长安九市就属在肃杀的秋日人最多, 午时三刻,蓬头垢面的死囚押送至市中人气最旺的地方,双膝磕在青石板上, 只听见咔嚓一声,血染青石板, 人头咕噜噜地落地, 围观人方才长呼一口气,欢呼说杀头好看。

杀猪不如杀人, 动静却来得个大。

江观潮挺宽容的,他能跟农户三言两语道尽人间沧桑,也可与张骞论天下大事掷地有声, 阳春白雪很好,耕耘树艺也不差,他欢迎人来看热闹, 还在屋外支了一溜火把,照得灯火通明。

他准备多杀几头猪,熬油砖做肉铺,剩下的切成长条块吊在门框上,任尔东西南北风得吹,等风干后带到下游当年货。

猪圈太臭,又跟泔水粪肥发酵地练成一线,距棚屋有段距离,他点了几个人高马大的农人,同去扛猪,打下手的报酬颇丰,足足给俩大黑陶碗的猪血,村人争着抢着差点为此打破头。

村人不熟悉猪圈,他跟曹襄开道,浑然闻不到臭味似的,曹襄大老远听见猪支支吾吾嗯嗯地叫唤,咦了一声“不对劲,大晚上的怎么这么兴,又没放小母猪。”

江观潮冷酷无情地宣布“有小母猪也没用,它们都被阉了。”

猪圈内异动横生,公公猪们挨山塞海,拥挤在促狭的角落,江观潮和曹襄开道,跟来的农人把猪强硬地拨在道两旁,他蹲下身,终于从茅草堆中扒出一团臭烘烘脏兮兮的玩意。

曹襄“什么东西公猪生崽了”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江观潮没说话,他把团成球瑟瑟发抖的小东西抱怀里,指甲丝把毛毛上的泔水一根一根缕干净了,勉强露出黄毛本色。

曹襄还傻乎乎问“猪崽有毛啊”

“你才有毛”江观潮没理由地勃然大怒,不错眼珠紧盯瑟瑟发抖的狸奴,“橘猪”

狸奴有气无力地叫唤,爪子柔若无骨地搭在江观潮的手上似乎在说你终于认出我了。

嗷嗷叫的几乎要变成江观潮了,碰上许久未见的宠物,他的智商呈滑坡式下降,睿智的眼中盛满了心疼,曹襄暗自称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温香软玉在怀,谁能猜到他抱着一只猫

橘猪气若游丝快、快扶朕去洗澡。

江观潮与他心有灵犀一点通,知橘猪跟寻常猫不同,不很喜水却也不讨厌,少舔毛偏生爱死了洗浴搓澡,矫情又洁癖,他匆匆吩咐“挑三头好猪杀了,分猪血时曹襄你看着点。”匆匆抱橘猪跑了。

曹襄很无辜,他堂堂平阳侯之后,公主之子,岂能被使唤着坐观杀猪实在不成体统。扭头对亦步亦趋跟随在后的卫林说“看着点,肉少了惟你是问。”人屁颠儿屁颠儿跟江观潮跑了。

卫林

这是刘彻由生至死路上最屈辱也最难以忘怀的一日,比对之下,当年匈奴人索取岁贡威胁和亲也让他恼怒得很,但肮脏的野猪总归比匈奴人更低贱些,脏乎乎的泔水淤泥往他身上蹭,臭烘烘的蹄子将他团做蹴鞠球,来回倒弄,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让他苦不堪言,若江观潮拯救不及时他就要命丧野猪蹄。

真这么死了,历朝历代的亡国君都没他来得滑稽。

温水煮橘猫,半只葫芦瓢舀满了水,从猫脑袋上兜头而下,皂角香冲淡塞满鼻腔的恶臭。他还有点蔫,但总归不是半死不活地耷拉尾巴,秉着一幅随时能嗝屁的衰样。

软布巾吸饱热水,烤火的小暖炉用细布层层叠叠包裹严实,硬用猫四肢盘住,热气烘毛。

橘猪可怜得很,被兑挤他的野猪吓得够呛,粗壮的尾巴夹在两条后腿中,时不时抖一下,跟筛糠似的,江观潮心疼得要命直接把他抱怀里捂捂。

刘彻不是博取同情心,是真的被魇住了,闭眼四面八方都是泛着腥臭的口水与喷热气的猪鼻孔。

曹襄说“这狸也是倒霉,撞猪笼里了。”猪圈都是篱笆石砖交叠细细围成的,几十只年富力强的家猪冲撞也撞不破,更何况小小一只猫,肥得要死,跳不起来。

江观潮逢宠物受虐心头一阵邪火,难免看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他睨曹襄一眼没说话,眼中写满“不是叫你去看杀猪在这里做什么”。

曹襄哪壶不开提哪壶“猫是你养的江先生啊江先生,曹某跟你半年只知你养猪养鸡养鹅,还不知你藏了个娇的。”

江观潮说“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我这狸奴天赋异禀,聪明得紧,又是撒野惯的,平日里几天半个月见不着,却偏偏每次都能找到我住所。”

曹襄端橘猪片刻,只能从他脸上看见“好吃”与“懒得动”,什么奔随主人,实在看不出。他嘟囔着“要按你说的,跑多远都能找到主人,还是狸吗人都做不到。”

江观潮愣了一下,脑海中蓦地划过一道光线,橘猪是真不似猫,别的倒还其次,口味古怪,智商太高。

好在想法只存留哪几秒,就被喵喵的哀叫打得烟消云散。

“好好好,梳毛毛梳毛毛,我不走神了。”

曹襄想完了,这人没救了,他再也不是我认识的江先生了。

雄才大略算个屁,多少殊荣冠称哪有铲屎官三字来的有份量。

等毛毛烘得差不多了,卫林扣门“三头猪皆杀了,江郎想如何拾掇”

江郎“把猪肺蹄膀摘下来下洗干净剁碎,跟芦菔一同搁鼎里炖。”

橘猪又冷又虚,得好好补补

洗通澡后橘猪就屁滚尿流逃回去,一刻也不愿多呆,半年内首次微服私访去了他半条命,更是加深他对出自同源彘的恐惧。

想他当年还觉得彘威风凛凛,是个不辱没他的好名,哪知道这帮狗东西没上没下何止是威风,差点就要以下犯上要他猫命了。

夜逢祸事,连带着几日上朝都精神萎靡,跟煨灶猫似的,眼眶下驮着两大袋黑墨水,好在臣下也有眼力见,连带着逼近元日,谁都想安安稳稳过个炮竹声中一岁除的好年。

踢龙屁股明年也不好迟。

农官四下望了,出列说点好的讨彩头,玉米北地尚可一年种两季的丰收已经翻来覆去念叨过几次,再说耳朵就要起茧子了,便哪壶不开提哪壶地把猪拿出来遛遛。

若不是前两日收了刘彻“大善”的横批他还不敢提这茬子事,市井百姓不知,满朝文武还能不晓得皇帝的乳名煽猪之法虽好,但猪与刘彻毕竟还沾亲带故藕断丝连,提出善法肯定有人跳脚。

彘的宝贝蛋自己都敢动,还有什么是你们不能的

得了御用的笔墨后农官手持笏板出列,避重就轻地说了养猪之法,但煽之字却免不了,朝堂中回荡着行将就木的寂静,群臣笏板举得高高,阻挡四面八方传来的视线。

那些成天参人的搅屎棍棒槌正摩拳擦掌准备好好发挥一番,哪里想到刘彻反应最快,用小木棍支起上下打架的眼皮,戏剧化地拍板子,啪一声巨响把人视线都集火在自个儿身上。

“这个好很好”他说,“我素不通农事却也知农人一年到头来也就元日佳节能吃次肉,倘若此法能大量养猪又兼之囤积肥膘,有何不能推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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