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烈日如炙。
辛夷端着盛满冰的玉盆,疾步往兰泽院上房去。
兰泽院是长乐候府大小姐裴的闺阁,院中兰草馥郁,湘竹潇潇,更有两株西府海棠垂丝沁绿,葩吐丹朱,衬得院中凉意幽森,清雅寂静。
进了屋子,如烟似霞的黼黻延至碧纱橱中,辛夷绕过扇,便见珠帘绣幕之下,一位面容憔悴,却仍挡不住冰雪天姿的少女正躺在窗前榻上。
十日前她家小姐出城往洛神湖游湖,却不小心掉进了湖中,如此便呛水病倒了,昏昏醒醒了两夜之后好转,这些日子一直在休养。
辛夷利落的放下冰盆,迟疑着道,“小姐,宋家表少爷又来了,说很是担心您,无论如何想见您一面――”
裴微闭的眸子骤然睁开,一股与她年纪并不相符的肃杀露了端倪。
“往后他来不必通传与我,拒了便是!”
辛夷出内间让小丫头去传话,回来便和侍立一旁的雪茶无奈叹息。
早年间,裴的姑祖母嫁给了老广安候宋穆庭,如今乃是候府掌家老夫人,素日对裴宠爱颇多,因这姻亲,两家上下都走的极近。
尤其宋氏二少爷宋嘉彦,从小跟在自家小姐身后关怀备至,往日有个头疼脑热,宋二少爷都要日日来探,自家小姐也欣然允之,可如今自家小姐遭了落水之难,自从醒来,竟然连着八日拒见宋家二少爷!
裴没做解释,也实在无法解释。
宋二少爷宋嘉彦,乃是她前世的夫君。
她生于钟鸣鼎食的长乐候府,父亲裴敬原,领七万长宁军驻守宁州,乃是大楚肱骨,无论是家世还是品貌,她都可称冠绝京城。
可前世的她,最后竟嫁给了广安候府庶出的宋嘉彦。
宋嘉彦自小便对她关怀殷勤,她投桃报李自然也与之亲厚,可若只是如此,她并无下嫁之心。
一切,似乎都是从兄长在青州战死开始的。
那年兄长战死,父亲自宁州赶回,悲痛之余一场大病,当下便使得长乐候府摇摇欲坠,父亲母亲只有他们兄妹一双儿女,彼时连个支应门庭者都无。
没了兄长,父亲母亲只想找个将她疼到骨子里的女婿,免得她将来受人欺负,若非之后宋嘉彦为了救她,能舍出命去,只怕父亲也不会将她嫁给他。
可父亲母亲哪里知道,能让宋嘉彦舍命的不是她裴,而是裴氏的七万长宁军!
她风光下嫁,婚后的宋嘉彦对她至多称得上相敬如宾。
如此也就罢了,如果没有后来裴氏被栽赃获罪,父母族人冤死,她只怕永远不知宋嘉彦那温厚谦恭的面皮之下藏着怎样的狠毒心肠。
裴氏家破人亡,宋嘉彦却掌了长宁军,斗倒上面的嫡兄成了广安候。
想到这里,裴看向辛夷,“石竹有消息了吗”
辛夷忙摇头,“还没有,此去青州要七八日,如今石竹只怕刚到。”
裴蹙眉,眸子里溢满了担忧。
也不知是否是上天垂怜,前世她和母亲是六月中旬得了兄长战死的消息,而她醒来正是五月二十五,算起来,一切都还来得及!
醒来当夜她便派了最信任的近卫石竹往青州去,这辈子她不能让哥哥再战死!
“夫人来啦――”
随着这话,一位华服加身的中年妇人进了内间,正是裴的母亲,长乐候夫人元氏。
裴立刻坐了起来,娇唤道,“母亲――”
元氏已年近四十,因保养得宜,如今身段纤合度,姿容不减当年,走到近前一把将裴揽入怀中笑道,“病了一场倒粘人了,今日可好些”
裴点头,有些贪恋的依偎在元氏怀里。
元氏抚着裴娇嫩鲜妍的面颊,“你大病了一场,你哥哥在青州也多日无消息,实在叫人挂心。”
裴敬原虽然领七万长宁军驻守宁州,可为了不引圣上忌惮,裴敬原将长子裴琰放在了青州驻军之中历练,已有两年有余。
三个月前,青州爆发民乱,起先不得朝廷重视,可没想到这番乱民来势汹汹,竟在两月之间便占了青州五处城池,见此,朝廷才着急起来。
宫内御令急发,如今的青州正是战火最酣之时。
虽然裴知道兄长有可能出意外,可元氏这么多年被长乐候宠着,性子软和良善,裴只能悄做安排,并不敢明白告诉元氏。
裴安慰了几句,元氏忽而道,“你和彦儿怎么了”
裴身子一僵,元氏又道,“他适才去给我请安,说他那日不该去拜访岑夫子,应该陪你一起去游湖,不然你也不会出事,还说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生他的气,竟然连日都不愿见他,,若真是如此,你可不当怪彦儿。”
看着元氏关切的眼神,裴心底恨意又起。
自己的母亲这般温柔慈爱,平日里打雷都要害怕的她,在前世父亲被构陷冤杀之后,她却一头撞死在了长乐候府御赐的匾额之下――
裴抓紧元氏的手,“母亲,女儿如此,乃是为了女儿的名声。”
元氏纳罕,“出何事了”
裴吸了吸鼻子,看起来要哭了似的,“那日游湖,忠义伯家的三姑娘问女儿,说女儿是否要嫁于彦表哥,还问彦表哥是否已是女儿入幕之宾……”
元氏一脸震惊,“她怎敢问出这样的话”
裴委屈的道,“女儿也不知,女儿这些年虽和彦表哥亲厚,却只拿他当做兄长罢了,便是见面,也从无逾越之举,也不知那三姑娘怎嚼如此舌根”
元氏皱眉,忠义伯家出了当今皇后,在京城之中颇为跋扈,因此那三姑娘平日里常口无遮拦,可一个世家贵族出来的小姑娘,哪里就敢凭空说这样的话
元氏到底经历了半辈子,京城这些表面风光的侯门世家,内里的腌h门道她明白得很,她忽而道,“只怕是有人故意使坏。”
这话极坏名声,且让大家都以为自家女儿和宋嘉彦定下了亲事。
等到了明年女儿该说亲了,哪里还有人上门求亲
虽是走得近的表亲,可宋嘉彦乃是广安候府庶出子,元氏纵然觉得这个表侄不错,却并未打算将自己的宝贝女儿托付于他,而如今广安候府掌事的乃是老夫人裴氏,宋嘉彦若能娶裴,自然更得老夫人看重。
这样的流言蜚语传出去,怎么看,唯一得利的只有他宋嘉彦。
元氏越想眉头皱得越紧,难道她看错了这个小辈
见元氏已将宋嘉彦疑了上,裴便适可而止的道,“反正女儿决计不见彦表哥了。”
元氏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也道,“正该如此,此事可大可小,到底话从哪里传出的还不得知,却不能小视,不论何朝何代,女儿家名声都极是重要,你明年便十四岁,也要说亲了,万不能给有心之人留下话柄。”
说着元氏叹了一声,疼惜的望着裴,“一转眼,咱们绾绾也长大了,母亲也要好好看看,到底什么样的人才配的上咱们绾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