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从春晖院回正院的路上,又飘起了雪花。一进屋子,暖融融一股热气扑面,林纹皱了一路的眉头也舒展开了。
秋悦给林纹卸了簪环,小声道:“姑娘,你可别再受那伙小人的挑拨了。至于韩姨娘,随她去吧,谅她也没胆子惹我们。”
林纹“嗯”了一声,又问:“姑姑不是让李嬷嬷守着房门么,你怎么听到了什么”
“我的姑娘唉,我听不到也不是瞎子更不傻啊!太妃回府是喜事,姑娘脸上却不见喜色,当然是在太妃那儿吃了挂落。本来初一进宫拜见的时候太妃还在皇上太后面前夸奖王妃能干呢,怎么一回来了倒变了脸色,家里除了韩姨娘那事又没别的事情,还能是因为什么”
秋悦心想,我的姑娘,这阖府上下就你一个傻子。你当太妃乐意摸黑赶路从宫里跑回王府么还不是李嬷嬷派人给太妃送信,太妃怕闹得太不成样子才赶回来的。还不知道太妃在太后、皇上那儿是怎么找的借口呢。太后知道了倒没什么,皇帝老爷知道了,怕不会高兴。虽然没有大伯子哥管兄弟家后宅的事这份道理,但是皇帝心里不待见你,那可不妙。
秋悦想了想又说:“好姑娘,明个儿太妃要是发落谁,你可千万别拦着。唉。”
林纹半晌不吱声,直到秋悦给她铺好了床被,服侍她睡下,她才说:“姑姑并不曾说要罚谁。”
秋悦给她掖了掖被子道:“姑娘且看着吧。”
另一边,春晖院里,太妃房内依然灯光通明。
李嬷嬷欠着身子在暖炕边上坐着,陪太妃说话。
“我竟看走了眼,选来选去,选中纹儿这么个草包,她管家倒是一把好手,若是嫁个中等富贵人家是尽够了,可惜见识短浅,嫁进皇室就不够用了。可怜我的六郎……”太妃想起林纹刚才那幅不受教的样子,头又隐隐作痛,“你可瞧见韩氏了她真是自己烧炭寻死的”
“我没去亲自去瞧她,但她确实是自己寻死的。”李嬷嬷先说了说韩姨娘现在披着棉被缝棉裤的疯癫样子,又说起她烧炭自尽的事,“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头上插着簪钗,连鞋袜都穿好了,谁这么个样子睡觉呢”
太妃轻轻苦笑了一声,“韩家满门,就数这个孩子有点韩国公子当年风采,没想到造化弄人。她当年家破时伪造父亲遗书不肯死,现在韩家被赦了,她若生下儿女可进侧妃之位,反倒性子刚烈得要去寻死。”
李嬷嬷不禁吃惊:“她当年……何以见得韩尚书那封遗书是她伪造的呢”当年韩姨娘可才十二三岁,若真有这般能力心性,确实有乃祖风采。
太妃揉揉太阳穴,“四郎心思一向重,韩家的案子又牵涉他甚深,他登基后就重开卷宗,拿了那封遗书来请我一道参详,还拿了韩往日的奏章对比字迹。那遗书不论遣词用句还是字体,任谁看都是出自韩之手。四郎自然看不出,我起初也几乎被骗过去了。唉……”
太妃长叹一声,怔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那孩子确实聪明,只是她不知道,韩打小写‘i’字时总是少写一横,长大后若是留心,自然不会写错,但你想想,若是他真在服鸩酒后写的这遗书,其时腹中剧痛,心情激荡,一定又会写错,可遗书上三处‘i’字全都写对了。若非我和他开蒙时一起上的学堂,可巧知道他这毛病,自然也看不出来……”
太妃说到这儿,又笑了,只是笑容苍凉,“一转眼,他都不在十二年了……”
李嬷嬷是年轻时就在太妃身边服侍的,知道些往事,见太妃伤感,赶紧岔开话,“不知娘娘接下来要怎么发落韩氏呢”
太妃扶额道:“留她在府中,纹儿怕是还会做蠢事。也罢,就说她意外中了炭毒后身子虚弱,御医说等天气暖和了到庄子上住上些时间多接接地气才能好。她不是一直也很想离开王府么”
李嬷嬷迟疑道:“可六郎……”
太妃突然发起脾气,捶了几下靠着的迎枕道:“冤孽!冤孽!等六郎回来,他若想去庄子陪着她,我绝不拦着!”
李嬷嬷笑笑,“六郎可不是没良心的,回来后定是要陪着他娘的。”
太妃摇头含笑不语。
李嬷嬷又问:“那斓曦苑一干人呢”
太妃冷笑:“这等能把主子伺候得中炭毒的奴才留着何用”
瑶光并不知道太妃当晚已经回来了。
莲花给她送了饭,看着她放在暖炕边上的那对“浮萍拐”激动得脸都红了,“乖乖,竟是真的!姨娘果真打了倚云一顿不成”
瑶光嚼着一条焦炸鹌鹑腿,故作高深,“嘿嘿。”
莲花回到厨房后才得知太妃提前回来了。
这消息很快也传到了斓曦苑的那群仆人耳中,有几个胆小的,就想当晚再跑回韩姨娘那儿,有的却觉得,韩姨娘打了倚云就等于当众下了王妃面子,王妃哪能善罢甘休还是再等等看。
于是这一晚上,有人悄悄跑回斓曦苑,但瑶光这时正是草木皆兵的时候,莲花走后她把能搬动的家具都堆在门口了。那群人来了,门推也推不动,又不敢高声喊叫,只得再忍着冻摸黑跑回来。
当然了,还有不少人各显神通到处打听消息的。还有人将偷来的财物寄托在亲友那儿的,或是自己想办法藏在房梁上、水缸下的。
瑶光本来担心半夜王妃还会派人来生事,把“浮萍拐”放在枕头旁枕戈待旦,没想到一夜无事,她平平安安一觉睡到天蒙蒙亮,被冻醒了。
咦难道王妃暂时放过她了倚云白挨打了还是人家正在憋大招呢
管它呢。先填饱肚子再说。
斓曦苑里现在是彻底没柴烧了。昨天那把椅子是最后一把,桌子倒是还有一些,不过个个都十分厚实坚硬,厨房的菜刀都劈卷刃了,砍下来的几根木条也就勉强够烧一锅热水的。
天空依旧阴沉沉的,不时飘下几片小雪花。
瑶光洗漱完毕,倒了杯沸水放凉些,就着水吃了昨晚莲花送来的几块点心当早餐。
她正吃着点心,有人来敲院门了。
瑶光从门缝里一看,这次来了一大群人,还分成几批。打头的是莲花和竹叶,莲花提了个食盒,竹叶撑着伞,两人之后还站了一群穿着绸缎衣服戴着金珠首饰的使女,她们簇拥着一个穿青绿色衣裙的高个子中年妇人,然后是一群捧着提着各种箱笼用物的婆子丫鬟,最后是一群气质和众人不同的年轻婢女。这些婢女穿着统一的湖蓝色衣服,个个膀大腰圆,粗手大脚。
有了当初把倚云误认成王妃的经验,瑶光知道,众人簇拥着的这位中年妇人大概是府中地位比较高的仆人。很可能,是太妃身边的人。
她移开堵着门的家具,把门开了条小缝,让莲花和竹叶先挤进来。
两人先恭敬地行了个礼:“姨娘好。”然后,竹叶将瑶光扶到一边,“姨娘且歇着。”她小声说,“太妃身边服侍的李嬷嬷来看姨娘了。”
瑶光微微点了点头。
随后又进来了几个健壮婆子,麻利地把堵在门边的大件家具移开了一些,李嬷嬷一行人才走了进来。
李嬷嬷也向瑶光行礼,“老奴给良娣问安。”瑶光赶紧上前扶起她,“嬷嬷快起来。”按理,她是得请李嬷嬷进正房坐下的,可是暖炕昨天半夜就不热了,整个院子只有厨房里还有几丝暖气,再说,把人请进了正房,她也没椅子给人家坐。于是,瑶光请李嬷嬷进厨房坐。她心中暗想,韩瑶光1.0版真是没说错,这府里其他人叫她“姨娘”,但李嬷嬷称她为“良娣”。其实良媛良娣和姨娘小妾又有多大分别呢她还是别在这称呼上搞什么了,太妃和太妃身边的人听见什么“姨娘”的话未必会高兴。
李嬷嬷也没嫌弃,真的进了厨房,和瑶光一人坐在一个小凳子上说话。
“太妃听说您病了,命我来看看,再打发人去请太医,现在可还觉得哪里不适”李嬷嬷打量瑶光,只见她眼睛明亮,肤色红润,虽然头发乱蓬蓬的,穿得更是没眼看,但是整个人的精气神不错,而且,自从进王府后就有的那股冷傲中隐隐流露的不忿不见了,要让她说,反而比从前更可爱了些。
瑶光想,来了,来了,所有魂穿人物必经的桥段来了。
既然李嬷嬷把韩姨娘的“自杀”定性成“病了”,瑶光就顺着她的话说:“中了炭毒醒来后一连昏睡了几天,现在倒不觉得哪里不舒服,只是好多事情想不起来了,不仅人都不认识了,就连怎么吃饭穿衣梳妆,也都忘了。”
韩姨娘中碳毒昏迷了近十天这是阖府都知道的,这么长时间不吃不喝还能活下来真是侥天之幸,而中炭毒的人常会感到头痛头晕,她中毒那么严重,就算变成傻子也不奇怪,更别说是遗忘了些事情呢。
李嬷嬷对这个解释很能接受,微笑道:“太妃的意思是,请个御医给良娣好好看看,将养一段日子。人无大碍就好,忘了些事情,也没什么要紧的。”
瑶光忙说:“多谢太妃关怀。按理,我是该去太妃院子外面给她老人家磕头谢恩的,可我这样子……”她指指身上她自己缝的手工粗劣的棉袄和胡乱扎成一束的头发,“我怕在太妃面前失了礼数。”
李嬷嬷一听这话,笑意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