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赫此前曾私下观察徐明裕的人品性情, 虽未正面打招呼,嗓音倒还认得。
意识到向妻子索吻的过程, 竟被二儿子看在眼里,他老脸一热, 嘟起嘴悄悄恢复正常。
与阮时意互握的那只手,却死活不肯放开。
徐明裕静立门口,窘迫间尚未决定该回避, 抑或上前帮忙。
他终于亲眼目睹传闻中最有可能成为他继父的年轻人。
可这位真的是长兄、长嫂、侄子形容的仪姿不凡、才华横溢、名动京城书画界的“徐待诏”
何以在他面前,竟成了躺卧在地、一脸血污、还企图撒娇的胡须男
若非外界传言有误, 便是他的眼睛出了问题。
阮时意尴尬得无以复加,亦因徐赫的逗弄而安心。
这家伙有闲情逸致撩她, 所受的伤必定重不到哪里去。
她意欲缩手,终究没挣开。
三人维持原来姿势, 直至徐昊匆匆奔入,汇报茶馆内外的清理情况, 徐明裕才对阮时意略微颔首,信步行出。
阮时意垂眸望向徐赫被尘土血迹覆盖的脸,伸出手指细细替他拨开泥沙, 悄声啐道“没听出附近有人么不分场合乱说话”
“我被砸得头痛、被火器轰得耳鸣只听见大毛二毛哼哼呜呜的,”徐赫瘪嘴,“再说, 我哪里会想到你居然当着儿子之面, 待我如此热切”
阮时意听得底下人有火器, 心一软, 探臂托起他的颈脖。
“若还能走动,我先扶你去别处歇着”
“别忙,我缓一缓,省得蹭你一身脏。”
正逢阿六打水归来,徐赫挣扎坐起,感觉阮时意的手试着抽离,他索性与她十指相扣。
“放手”阮时意催道。
“不许丢下我不管。”
“你、你拽着我,我如何给你擦脸”她又好气又好笑。
徐赫一愣,咧嘴笑着,松手。
阮时意接过阿六拧得半干的湿布,替徐赫小心拭去眼周泥尘。
待见他睁开澄明眸子,投来蜜意柔柔的眼光,她紧揪着的那颗心,如溢满了潋滟晴光。
昨日的愤懑与怨言,被这场波折击了个粉碎。
再多的愤懑不满,她终归舍不得撇下他。
如他所言,不论她是否接纳他为夫,世上最在乎他的人始终是她。
这一点,她不否认。
机灵如阿六,暗笑着逃离现场,等阮时意拭净徐赫的脸,方递来茶馆的备用药膏。
徐赫肢体无刀剑创伤,仅有右边额头被石块砸出一道口子,鼻尖和腮边各划破了点皮。
阮时意记起他适才装模作样,流露那副快要死了的模样,惹得她心痛如绞,难免气恼。
她有气没地儿撒,以手指给他抹墨绿色药膏时,故意多涂几下,硬生生把他糊成绿脸丑八怪。
徐赫抿唇而笑,由着她置气。
阿六将剩下的药涂在大毛伤口处,大毛虽不安分,仍委屈地趴好。
徐赫伸手揉了揉狗头,好生夸赞了一番,并哄着说晚上给大毛炖鸡。
他确认秘道口已被重物压牢,当即与妻子、阿六带领双犬撤离后院。
绕过错落有致的博古架、书架、高几等物,茶馆内人丁零落,而身穿男装的秋澄不知何时已达茶馆。
“这是我家先生吗”秋澄瞪视徐赫那张绿油油的脸。
徐赫尬笑“小公主安好,您也来了”
“我原本约大表哥和蓝公子去挑选马鞭,未料他俩没等我到铺子就跑了我顺着指引过来,他俩又抛下我忙活半点义气也无压根儿没把我当自己人气死我”
“秋澄,”阮时意打断她的牢骚,“你若想帮忙,我正好有个事儿要拜托你。”
秋澄一听有用得着她之处,大眼睛瞬间亮了“你说你说啊”
“静影中昏迷药,我们不确定她遭遇了什么,需要有信得过的家人和秦大夫共同陪着。”
“你的意思是我”
秋澄略感不悦,她自问武艺不差,理应剿灭歹徒,没想到阮时意要她照顾病人。
阮时意软言解释道“今日这桩案子一旦掀开,你大舅舅得全力把控局面,你大表哥自然得全力辅佐;你二舅舅和二表哥则要控制名下各处商街与店铺,慎防有人借机生事
“我建议,暂时将静影交由你们母女看护,恰好你们从赤月国带来了几位好手,一则可防人来抢,二则,万一静影醒来后不再是静影得有武力高强者压制。此举兴许有凶险,但眼下没其他人比你更适合。”
秋澄见识过静影的身手,也曾从徐晟处得了点消息,当下郑重应允,在“阮姐姐”的千叮万嘱下,抱了犹自昏睡的静影离开。
徐明裕打点好商街诸事,转而对阮时意道“此处极其危险,您最好先回兄长处。”
“不,我得回一趟澜园,”她秀眉轻蹙,“你爹探微先生的画作全在那儿。”
“可澜园秘道并不曾彻底封死仍有隐患”徐明裕见周遭已无外人,极力劝阻,“父亲在天之灵,绝不希望您为画作冒险”
“我陪她去”被视为“在天之灵”的某人发话,“地下城中人知晓秘密外泄之时,必将作出行动,双方都在争抢时间事不宜迟,咱们分头行动。”
“先生的伤”徐昊语带关切。
“皮外伤罢了,谢徐公子关心。”
徐明裕知母亲对此人颇为重视信赖,见她老人家并无异议,只得再三叮嘱随行者多加注意。
阮时意、徐赫、阿六和双犬挤入马车,仓促赶回澜园。
因武功高强的静影不在身边,且花园秘道口虽有阻隔,但敌不过火器轰击,阮时意当即让于娴带领仆役,收拾贵重物品,即刻回城西首辅府。
她原想让徐赫随她一起回长子家中,尤其今日徐赫在救人、定夺上功不可没,是时候与子女相认。
徐赫则认为,万山晴岚图原版和未临摹完的画稿全在篱溪宅院,至少要先回去一趟。
阮时意怜惜他身上带伤,遂拾掇随身要物、带上沉碧与另外几条黑白色大犬,护送他回宅子。
抵达后,徐赫拉了阮时意直奔入画室。
他趁阮时意收拾之际,褪下污渍斑斑的白缎袍,一照镜子,顿时大呼小叫。
“我我知道自己鼻青脸肿,好看不到哪里去可竟然丑到这程度我顶了一张奇丑无比的脸,陪你到处招摇脸该往哪儿搁”
“不就多了两道口子、抹了点药膏而已”阮时意匆匆打开壁橱,清点晴岚图及其他画作。
“不成不成打死我也不要以这鬼样子认亲”徐赫抓狂,“我留这儿,把画临摹完,造旧成功后再视情况而定。”
“三郎,你这算是近乡情怯么”阮时意笑道,“再怎么说,丑爹终须见儿孙呀”
“我才不要”
徐赫双手捂脸,刚好碰到伤口,“嘶”地呼痛。
“别耍孩子气,外头不安全。明礼那儿好歹有府兵再不走,天色要黑了”
徐赫沉吟道“从城东回城西,路上必然避不过动乱。阮阮,你干脆留下来,别走。”
阮时意脸颊微烫“那、那怎么成”
“你既然有意让我与子孙相认,清白名声还重要么”
“”
她并非担忧所谓的“名声受损”,而是从未忘记,那个下着零星小雨的夜晚,在这翰墨书香的画室内,徐赫对她做过何事。
徐赫嬉笑着拥她入怀,“放你和沉碧回徐府,我定提心吊胆;送你回府再归来,轮到你要替我担心
“徐家人目前正处于风头火势,如若地下城的人试图打击报复,咱们非但帮不上忙,还易拖累子孙,不如躲在此地。起码,我这宅子没秘道,还有一大堆狗看家护院。
“何况,我受伤了。这儿无仆役服侍,就剩一对负责打杂的老仆你狠得下心,遗弃孤苦伶仃的我”
阮时意想推他,唯恐碰到他的隐伤,最后被他可怜兮兮的语气逗笑了。
“我把阿六和狗全留给你,还不够”
“要是都留给我,你更不能走”徐赫知她动摇,笑哄道,“况且,你陪着我,我伤会好得快些,画也临摹得快些无信得过之人手来保护你时,我决不让你离开我的目光所及。”
“呿”阮时意心头窜起一团火。
“不可离开目光所及”难不成吃饭、沐浴、睡觉也得在一起
她才不干呢
徐赫从她泛红的耳尖猜透她内心所想,温言道“我这儿不缺客房,你先将就几日”
阮时意稍稍挣脱他的怀抱,转目望向窗外如血残阳,忐忑心绪如浪堆叠。
在她看不见的所在,有人厮杀,有人拼命,有人奋战。
她虽不能提刀上阵,却可予他们最大的支持,不该在局势未稳时以身犯险。
良久,她轻轻点了点头。
只留沉碧侍候,阮时意命澜园的车夫、仆役安放好马车,低调前去首辅府禀报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