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说女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晨光竹影下, 洪朗然喝得微醺,只穿了贴身白中衣, 懒懒倚靠在宣石之侧,嘴上喃喃自语。
徐赫闲坐石桌边, 以手支着下巴,白眼快翻到天上。
“老洪啊我理解夫人不在的郁闷心情可你在我面前念叨她,有何用”
洪朗然闷哼“我有念叨她吗我、我说的是女人”
徐赫快被他烦死“你这算哪门子大将军我爹当年也不过为四将军之一, 你这皓首苍髯的老匹夫简直侮辱大将军封号”
洪朗然淡淡扫了一眼“后生小子,要敬老。”
徐赫懒跟解酒消愁的老疯子耍嘴皮子“你老赖在我家, 影响我作画回家抱你儿子哭去”
“没情没义的小白脸”
“你睁大眼睛瞅瞅,我现在哪里有半点小白脸的样子”
洪朗然“嘿嘿”冷笑“你敢不敢把那丑得要死的胡子给刮了”
“你敢不敢陪我一块刮”
洪朗然素以美髯著称, 自然不上当“笑话堂堂镇国大将军没了胡子,岂不跟宫里的内侍官一个样儿”
徐赫笑道“原来没真醉呀”
当下, 洪朗然又絮絮叨叨说自家夫人二十多年如一日安守家中,缘何想不开要去游历云云。
他习惯与武人打交道, 即便对求而不得的阮时意,亦未多费心去揣摩她的心思,更何况对自家温柔体贴、从无怨言的夫人
徐赫从他喋喋不休的抱怨中品悟出内疚与思念, 没再揶揄他,而是劝他该想法子哄一哄。
“哄”洪朗然皱眉,“老夫老妻, 还用哄”
徐赫淡然一笑“我以前也搞不懂阮阮乍想的, 外加她老过, 又变年轻, 心态比单纯的老太太或小姑娘更为复杂。但这一年若即若离的相处过后,我似乎明白她的矛盾所在,更深觉她比起年少时有更多惊喜。”
他顿了顿,情不自禁夸起妻子“当年,她才华横溢,美貌可人,性子温顺,识大体可如今,她不光具备这些优点,更在年月的砥砺中变强韧,且对子孙教导有方”
洪朗然接口道“是啊小阮确是一等一的好可惜,挑男人眼光弱了些,居然在你我之间选择你”
徐赫顺手将筷子夹住的冻姜豉蹄子砸了过去“你这有妇之夫成天念叨人家媳妇找死”
洪朗然反手一拨,切成方块状的猪蹄皮冻远远飞向门口,惹来一群狗子争抢。
“倒也没多念叨自去年她离世后,我便试着把她从心里一点点抹掉,可你要知道,我和她打交道近五十年我与你从孩提时代为伴,和她也晚不了几年”
徐赫快醋死了。
诚然,他和阮时意由相识、相爱、相守到分离后重逢这段时日,加起来才六七年
每每念及错失的时光,他总忍不住拷问自己,为何一觉睡那么久。
洪朗然眉宇间既有失落,亦含骄傲“你不晓得自身错过什么。人人夸赞的徐太夫人,多半是她对徐家的贡献可她早年作为,鲜少人知悉。”
徐赫虽心有不甘,但不得不承认,洪朗然确实是陪伴阮时意走过漫长人生的老朋友。
这一回,他没打断对方。
洪朗然坐直身子,整理衣袍,面容英朗之余,隐隐透出沧桑。
“有一年,京城以南三百里外闹瘟疫,城里人唯恐灾情蔓延,纷纷为佛寺建庙修金身而募捐。众多商家响应时,只有小阮站了出来。
“她于众人注视下责问,你们捐钱是为何事余人则答积德修福。小阮素来温和,那一刻却笑得冷冽。
“她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以取之于民的财去塑金身、留名祈福,不如把钱银捐献给有需要的病患,那才算是真正福德。
“她身为年轻寡妇,姿态柔弱,但态度端肃,字字句句把人说得哑口无声。风姿气场,言语无法形容。
“最终,她的提议获大多数人附和,全部用于购置药物、安置病人等等,对控制疫情起了很大作用。”
徐赫神往,笑叹“还真是她的作风”
“是啊她平日里低调,但路遇不平,定然不会袖手旁观。有一次,我和阿桐约她去游湖,路过城内最大的书画坊,撞见一外乡人拿你的画去兜售。你那会儿小有名气,掌柜愿以重金相购,被小阮制止。
“她说,这画并非徐探微所绘。对方死活不认,还气势汹汹骂她,这世间何以到处都有像你这样的人成天质疑、阻挠别人
“我和阿桐当场怒了,正要捋起袖子干架,小阮笑了笑,这世间只有一个我,不可能有人像我再说,既然有疑,理当提出。
“她逐一指出有问题之处,那人惊疑不定,无言以对,最终感叹她是探微先生的真知己时,她苦笑,没说话。其后,掌柜告知那人,这位是探微先生的遗孀。”
徐赫再闻“遗孀”二字,心下怆然。
紧接着,洪朗然以平和口吻谈起过往三十多年徐家人的点点滴滴。
譬如,除了他,还有哪些人对阮时意最为上心;徐明礼为官之路的波折,徐明裕经历过哪些挫败,又如何崛起;徐明初又是怎样与蓝家人闹翻,乃至孙辈们从小到大的趣事。
此间种种,徐赫鲜少听阮时意谈起,大抵是她怕说多了,令他倍觉惭愧遗憾
在哥们辞不达意的描述下,他终于对家人有更全面了解他们极力维护他“探微先生”的名誉,以此为傲,并以奋斗不息来慰他的“在天之灵”。
往日,除去徐明初、徐晟、秋澄外,其他子孙和他仅有数面之缘。
此时此刻,从单薄模糊的印象,成了有过往、有个性、有经历的亲人。
无奈,洪朗然说了两个时辰,不知不觉又绕回去夸赞阮时意。
徐赫越听越不是滋味“我媳妇有多好,不用你说要夸,夸你自家的”
“切”
洪朗然正欲回怼,忽见几条大犬不约而同蹦起,转向门外方向,他不耐烦问,“谁来了”
徐赫满心期待阮时意去而复返,但从狗儿们反应来看,来者显然陌生人。
他起身整理袍服,领着大犬们快步穿过层层院落。
门外多了一匹黑色骏马,马背上青年身穿玄色锦袍,挺秀威严,却是洪轩。
徐赫曾因他送阮时意去郡主府而疯狂吃醋,此番则如见救星。
“洪大公子来得正好快去把你家老父亲劝回家我还有要事,不与你们多说了”
洪轩翻身下马,拱手行礼时,禁不住以狐惑目光上下打量他,勉强报以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徐赫说有要事,倒并非敷衍。
留阿六招待洪家父子,他回了趟画室,将未临摹完的晴岚图数尽藏好,换上干净衣袍,骑青白色骏马,一路西行。
数日前,他答应过夏纤络,到府上暖阁白墙壁上绘制一大幅山水,若能令她满意,一个月后,将可借晴岚图一观。
徐赫早在为夺回皇帝手里那幅旧作和费尽心机,也不差与衔云郡主周旋多一回。
这点要求,总比对方上回提出的要正经、正常得多。
只是背后还隐藏了哪些诡计,他得睁大眼睛好好瞧一瞧。
再度抵达画栋雕梁的郡主府,与上次雅集的热闹不同,不光门前冷落车马稀,府邸内也仅有少数守卫伫立。
他随管事信步入内小坐,等待将近半柱香时分,才见夏纤络迤迤然行出。
夏纤络如先前所见,华髻饰珠玉,红裙杂雅花,凤眸含春,明艳唇脂,仪态万方。
“呀徐大人来得好早多亏我命人提前备好笔墨砚具,大人若觉缺漏,尽管吩咐。”
她软嗓娇娇,转而对侍婢发话“请徐大人上楼吧”
徐赫一怔“敢问郡主,对画作大小、颜色、布局、主题可有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