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赫反复临摹自己的旧作, 驾轻就熟。
他的技巧和眼界早因游历而提升, 此番感激嘉元帝的提携, 自是不遗余力, 绘制出更磅礴大气的山水长卷。
悬崖险峻,怪木丛生;数树成林, 泉瀑倾流;渡口寂寂,人行疏疏;远岫云影, 天水互融;名山寺观, 远景烟笼千里江山, 浓缩于此。
画成之后,翰林画院的一众官员无不叹服, 几乎忍不住称赞, 徐待诏重新描绘的, 比起探微先生佳作有过之而不及。
嘉元帝阅后龙颜大悦,意欲提拔徐赫为翰林画院副使。
即便众望所归, 徐赫仍跪下坚拒,声称此为临摹前人之作, 若单纯以此加官晋爵,是对“探微先生”的不敬、对同僚的不公。
嘉元帝寻思片刻, 决定赐予他一套城西的宅邸。
其时京城以西贵东富划分,城西房宅万金难求, 能得御赐, 乃至高无上的恩宠。
“朕听说, 满城王公子弟到首辅府提亲, 就你一人独得青睐,与徐首辅即将亲上加亲,连朕的亲弟弟也比不过你”嘉元帝乐呵呵端量徐赫,突然感叹,“齐王那小子,着实纨绔了些”
徐赫一怔,心底泛起难以言喻的困惑。
好端端的,皇帝为何要当众提及齐王的不足
齐王不涉政,不争功,只专注于杂玩,不正是帝王最放心的亲王么
他尴尬笑对“陛下见笑,微臣乃萤烛之光,微不足道,微不足道”
皇帝捋须一笑“罢了,朕知你连日辛劳,允准你多歇息半月,好外出散心。”
徐赫恭敬谢恩,一一谢过同僚的祝贺,又向静立一侧的阮思彦颔首致意。
阮思彦自地下城一案爆发后,终归因被大理寺清查府邸等事折损颜面。
外界均称,皇帝有意培养徐待诏,成为下一任翰林画院之首。
徐赫每回见这位仙姿逸态的师弟,总会维持应有的尊敬和谦让;而阮思彦泰半时间保持淡淡微笑,眉眼尽是渺远之意。
二人在画院内十分低调,寡言、少语、多画,竟鲜见交流。
徐赫逐渐理解,何以阮时意没向堂弟道出真相,不单单是当初的矛盾或理念不合。
有些人真性情,率直坦荡几十年不变,如洪朗然,如萧桐。
有些人却不是。
皇帝御赐宅邸离首辅府仅隔两条街。三进三出,与徐赫在篱溪边上的小院相类,留有大片花园,闹中取静。
因在作最后修葺,徐赫堂而皇之搬回长子家中的倚桐苑。
白天,他一往如常,维持端正严肃,与阮时意相敬如宾。
夜里,他一往如常,悄悄绕过大片莲池,潜入绣月居。
绣月居内本就没几个人侍候,夜间静若无人。
恰逢阮时意来了月事,躺在床上,抱住姜艾等药材做的暖包,蜷缩成团,裹得严严实实。
被他的冷凉气息包围,她挣了挣,语带嫌弃“这几天不宜受凉,你、你睡竹榻”
徐赫憋闷之极,往后撤离数寸,忿忿不平“哼看来,我下回得加把劲”
阮时意本就因时隐时现的疼痛而烦躁,听出他话中含义,顿时怒火中烧。
“我才不要辛辛苦苦拉扯大三个孩子你、你还想要我”
“可我没机会看他们长大”
“你想逗孩子,不是有小毛头么再说,晟儿、昊儿、媛媛他们,迟早会给你生小曾孙你爱带几个都成”
徐赫知此事一时半会儿谈不拢,只得闭口不言,乖乖躺到竹榻上。
夜静更深,未闻均匀呼吸,阮时意悄声问“还不睡”
“竹榻又硬又小,睡不着。”他老实回答。
“目下任务完成,可又有那件事要办,先前说好的游山玩水,怕难成行。”
徐赫明白她指的是替姚廷玉作掩护之事,突发奇想,疑心那行动如鬼魅的家伙又在外头窃听,不由得皱起眉头,竖起耳朵倾听。
阮时意从他的沉默品察出不寻常,警觉道“怎么”
“嘘。”
“谁来了”
“不确定。”
阮时意心下发怵,身子往里挪入“你若嫌难受,要不还是睡这儿”
徐赫于昏暗中憋笑,心想,以后若他的妻不让爬床,大可以此吓唬她。
蹑手蹑脚回到她身侧,正欲展臂圈住她,冷不防她拨开他的手。
“不许抱。”
“那我亲一下。”他把唇贴向她。
“不许亲,”她扭头避开,“亲了,你又想干别的。”
“想想而已,我又做不了别的。”
“你会想法子让我做别的。”
她背转身,孤灯照不清脸上蔓延的绯意,但耳尖终究还是红透了。
徐赫笑而替她盖好被衾。
他的阮阮,对他的了解,果然数十年如一日。
从里到外,从上到下。
随着嘉元帝向宗亲展示重绘的万山晴岚图,且铺展“探微先生”遗作比对,“徐待诏”的威名再一次震动京城书画界。
人人皆称,探微先生后继有人,徐家后继有人。
青出于蓝,指日可待。
奈何徐待诏既未出行,也没搬进御赐的宅邸,众人没法上门拜会,又不敢贸前往首辅府,只能于热议声中探听他的动向。
偶有几位达官贵人与徐明礼交好,借登门之机送上厚礼,恳切求徐待诏墨宝,全数被徐家人拦下。
一时间,“徐待诏一画难求”的传闻尘嚣直上,其先前为讨生活而作的小品、于城南书画院留下的兼工带写的花鸟画,成众人争夺的藏品。
当中还有一人惹来争议,那便是外界相传的徐待诏未婚妻阮姑娘。
“阮姑娘”不光替徐太夫人保管“探微先生”那批价值连城的传世名作,更要嫁予声望日隆的徐待诏,简直是书画界人人称羡的对象。
外加她随徐太夫人姓,沾亲带故算翰林画院之首阮思彦大人的亲戚,可谓占尽风光。
只是,当事人对此毫不在意,每日在徐府处理义善堂和“徐太夫人”的生意,闲来画点工笔花鸟,陪毛头玩耍,日子平淡又有滋味。
皇帝予徐赫半个月假期,意在让他多歇息。
他却阳奉阴违,借故躲在家中,偏偏不见人影,连女儿到访也没现身。
午后,阮时意、周氏与徐明初闲坐于清静小院纳凉。
四处蔷薇争艳,六角亭飞檐如翼,绕亭流泉波光粼粼,一派怡人景致。
徐明初晃着轻罗扇,极目四望“兄长和晟儿当值,可我听说父亲在家为何没了影儿”
“他这两天神神秘秘的”阮时意啐道,“不知在捣腾什么。”
“您欺负他了他竟连饭也不吃”
阮时意微愠“我怎么可能欺负他”
明明最懂得欺负人的,是他
徐明初总能适时从母亲微垂的俏眸中捕捉近似于赧然之意,不禁大乐。
她曾觉阮时意过于严苛板正,分开十多年重新接触,方觉年轻的母亲越发活泼温柔,感叹道“若父亲一直在,您那会儿定是像现在这般平易近人、温婉体贴。”
“嫌我凶”
“您以前的确很吓人。”徐明初戏谑而笑。
“你这孩子别以为嫁人、当了王后,我便管不了你”
“您一贯口硬心软,”徐明初挽了她的手,“遗憾我最初不辨您的脾性,后来又巴望您能在嘴上饶我一回,偏生我俩针尖对麦芒,谁也不相让。
“我为人母后,被秋澄气惨了,才慢慢理解您的苦处。我自问有丈夫疼爱,富贵享尽,尚且如此恼火,更何况您没了夫婿照料,还要在逆境中将咱们兄妹三人拉扯大”
阮时意听女儿骤然谈及往事,浅笑“不都过去了么为何还挂在嘴边”
“我难得正儿八经悔悟感伤一回,您便由着我呗”
她像是要将数十年来没撒成的娇一并宣泄,在母亲面前抹尽往日的骄傲与倔强。
周氏目视这对冰释前嫌的母女,莞尔而笑。
闲谈间,忽而一阵勾人的酥香随风而至。
转目向花木葱郁的院门处张望,不多时,徐赫一身家常浅灰袍,快步踏入厅中。
他双手端出一竹制托盘,上有五个银质碟子,整整齐齐摆着别致的球状点心。
形状饱满,色泽金黄,醇香四溢。
“爹,您失踪一整日,是去买点心”徐明初小声问。
闲坐一旁的周氏啧啧称奇“这不正是兴丰饼铺的栗蓉酥吗京城还有出售”
徐赫神秘一笑“红豆、莲子、椰丝、黑芝麻和玫瑰五种味儿,你们尝尝哪款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