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时意很少发脾气。
或者该说, “徐太夫人”很少发脾气。
尤其是被寥寥两句话激起恼火、甩袖离开的场面, 更是前所未有。
她知道,自己早在恢复少女容颜起,已不再沉稳刻板如昔, 甚至添了几分活泼鲜活气, 可她从没想过, 会有情绪外泄、当众发难之时。
大概是酷暑正盛,体内火旺之故
晚膳时分,她没去主厅与子孙同食,只让沉碧从小厨房端来清汤素面。
草草吃下两口,食欲全消。
命人提早备水洗浴之际,徐晟院外请见。
阮时意料想在仆役面前, 这孩子只能以平辈身份相待,闹不出“一哭二跪三抱腿”的撒娇撒泼。
果然, 徐晟苦等半柱香,不得见, 怏怏而去。
绣月居回归清静。
暮云成夜雨, 雨水砸落房梁、假山、花树上,霏霏飒飒,似重还轻。
点点滴滴, 如坠心头。
阮时意早早歇下, 因雨声久不能寐。
于昏幽灯影下摸索着, 没来得及掩上窗户, 庭院内踏雨声停, 人影一晃,那袍服微湿的昂藏身躯已跃入房内。
“阮阮。”
徐赫展臂欲抱,又恐湿气沾她身上,忙迅速去掉墨灰色外衫。
阮时意心浮气燥,愠道“下雨天,你来做什么”
“自是来哄你这小老太婆。”
他随手将衣裳摊晾在檀木衣架上,回身时,阮时意已背朝他往床方向走出两步,且撂下一句,“你睡竹榻”
徐赫被她炸毛的样子逗乐,脚下如行云流水般错开两步,拥住她纤瘦的背。
“好啦是我不对,作为你的丈夫,不该当子孙之面与你提相悖意见”他觉察她轻微挣扎,双臂用力圈得更紧,“可我也是晟儿的祖父,在他跪地哀求时说句好话,你好歹给我几分薄面毕竟,我名义上是徐家的顶梁柱。”
阮时意冷笑“可咱们徐家的顶梁柱消失了三十多年如今只会杵在家里,除了作画什么也不管就算顶梁的是铁柱又有何用处还不如磨成绣花针起码能缝缝补补”
徐赫不怒反笑,悄然将她的手往后拉,语带戏谑“你倒是磨呀”
隔着衣袍已觉触手发烫,她怒而捏了一把。
徐赫没想到一贯羞涩的妻居然动真格,登时热潮咬牙忍痛了极短一刹那,他携拥温软娇躯前行数尺,顺势推向绸缎被衾。
阮时意少被他野蛮对待,正要转身踢他,却遭他从后抵住,沉嗓含混热气落于腮边。
“你先动的手,不能怪我。”
“辛劳多日,你、你先歇息不好么”
“我得先把欠你的这几日补一补,”他哼笑道,“以证明,我没那么容易疲软。”
阮时意数日未见他,多少存了点念想。
眼看纱幔倾垂,将盛夏酷热与融融春光分隔,遂由着他了。
徐赫低头搜寻她的唇,动作不紧不慢,柔声道“阮阮可曾记得,我当初是如何娶的你”
阮时意感受微凉气息随他覆压而下,逐寸击退炎夏燥热,免不了一哆嗦。
徐赫等不到她回应,噙笑提醒“我与你初见后,跑去我爹面前跪着,恳请他收回成命,别再央媒向别家提亲你大抵不知,我和我爹之间,为此事置气好几年,直至把你娶进门。
“你清丽优雅,温柔贤淑,才华横溢,善良仁和他老人家见了,很是喜欢,才放了我一马。可见即便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亦不乏美满姻缘。”
阮时意讶异他的话多,闷声道“你怎又扯这上了”
雪白轻纱如梨花凋零,如他嗓音轻柔。
“我是想让你少操点心,让晟儿作选择,若静影小丫头答应了,但好不了,由晟儿自己承担;若小丫头痊愈了,却不稀罕他,也是他自找的。”
他伸手为她按摩肩膀,并未着急挞伐。
阮时意蓦然记起,徐晟曾言,他为徐家长孙,实则长年累月受大伙儿悉心庇护,庸庸碌碌
兴许在山水大师祖父和首辅父亲的荣耀下,那孩子亦曾自卑过、困惑过。
大伙儿努力在前披荆斩棘,竟从不曾考虑过他真正想要的、真正想去守护的,全然忽略了他早非稚嫩孩童,更将他的动心动情视为小孩子的稚气念头。
阮时意自知对子女过份挑剔严苛,对孙辈则过份保护宠溺,以致酿成今日之局。
幸好,这局面并不算太难看。
“你的意思是让我少管他们”她语气略显怨怼。
“对,你少管他们,多管管我。”
他食指作笔,以皴描坡,渐渐延伸,虚画出疏离秀丽的水波、细沙、丝草
阮时意闭上眼,似觉背上平添无垠碧空、亘古连绵的雪山,而他的指尖撩动清冷夜月,一点点将夜色洒落在起伏峰峦与峡谷中。
既盼他干点什么,又耻于启齿。
“三郎,你至今没告诉我,当年那门好亲事是谁家的。”
“真要说”他俯身把脸埋在她散落枕边的柔软青丝中,小声道,“好吧,是当时信安公主。”
阮时意一呆“你、你居然差点当了驸马爷当了圣上的姑父”
“没差远了,八字没一瞥,”徐赫轻舐她耳珠,“不说这些陈年旧事,你只需要记住,你嫁给我好多年,老醋早没了味儿,别乱吃,吃了有害无益。”
“难怪皇族人对你崇拜至斯,信安长公主毕生作画,寡居京郊,要不你抽空唔”
徐赫适时堵上她的唇。
摩挲片晌,他“嘿嘿”干笑两声,贴着她的鼻尖,含混不清地宣告“看来,我家阮阮说服不了,得睡服”
之后那二字,几不可闻。
阮时意已知其意,恼羞成怒地在他下巴啃了一口,引发共效鸾凤的绸缪眷恋。
屋里屋外,皆是狂风暴雨。
案上孤灯摇摇晃晃,终归没耐住被透窗而入的夜风。
至死方休的缱绻,使阮时意蔓生某种错觉,仿佛人世间仅剩下他与她的绮丽。
别的,已不复存在。
大雨和被浪同时消停,一拢幽香因晨曦微露而散。
如常,徐赫欲趁大清早撤回倚桐苑。
奈何他的妻以脸颊抵在他肩头,玉臂则绕在他另一侧的臂膀。
漫长一梦三十五载后,他头一次感觉到她的依恋。
不在过往生死攸关时,也不在夜间炙烈涤荡间,而是在天色半昧半明中。
徐赫无端忆及去年在集贤斋重逢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