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让我交给您。”香橙老实回答。
大太监一时犯难,綦烨昭听他们嘀嘀咕咕便觉有趣:“侧妃这是刁难你们了”
“定是属下愚钝,不明白侧妃的深意。”林公公趁机将单子呈上,舔着脸笑道:“要么您给看看”
上头是府上六个铺子三年里的收益支出明细,綦烨昭平日里也会翻一翻账册,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可陆清浅从不是无的放矢的,他想了好一会儿依旧没头绪,索性带着两人一块儿往明雅轩去问问明白。
陆清浅见他进来有些意外,微笑着上前行礼:“您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要事”
她小月子里很是甩了綦烨昭些脸色看,忽而见她恢复了初入府时的镇定温柔,睿王爷竟觉得有些别扭。他摸了摸鼻子将单子拿出来:“这是个什么意思”
“这些铺子有问题。”陆清浅直言不讳,又扫一眼林公公:“因六位掌柜都是您信任的人,我不知是您故意让他们做了错账还是下人中饱私囊,才让香橙去问一问林公公。”
綦烨昭正了正神色,再仔细瞧一回,还是没看出哪里不妥。
陆清浅看他面露疑惑,忍不住笑叹:“看来却是我想太多,当真是出了蛀虫了。”
她指着其中第一位道:“这是咱们府里的米铺,三年前曾有洪涝,大祁境内缺粮,夏秋之际米价飞涨,一直到冬日里也没回落。然账册上无论价格还是售出数量都毫无变化,最后收支只勉强平衡,岂不是荒谬的厉害”
“及第二年开春,米价更高,铺子却花重金购买粮食。”陆清浅索性将账本翻出来指给他看:“这价格是没错,但一直将粮食存到秋季再贱价卖了——买卖可不是这么做的。”
“至于其他林林总总还有许多,我最后算了算,三年里少说折了四十万两的银子在里头。”
綦烨昭来时只想偷个闲,这会儿已是面沉如水。看她还要翻另几个铺子的账目出来,直接摆摆手道:“我信你的能耐,你告诉我,其余几个是不是也一样儿的情况”
“账面上看着收支平衡,最多略有亏损,实则按照进出货量,每个铺子一年少说有十万两盈利消失不见了。”陆清浅肯定的点头道:“都说开源节流,这一年七八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耗费我看着真有些心慌。至于府里下人揩点儿油水,反而压根不算是事儿。”
她有些迟疑道:“且我琢磨了一回,这六个掌柜之间似乎关系不同一般,多有私底下互相打掩护的,其中还牵扯了您在北郊的两个庄子。正因他们势大,又是您得力心腹,我才断定不了是他们自作主张,还是得了您的命令故意这么干的。”
别说綦烨昭冷了脸,林公公面上也不好看。这几个管事有两个是伍嬷嬷的干儿子,三个是伍嬷嬷的干女婿,而那位米铺老板则干脆是伍嬷嬷唯一的亲侄儿。若非这层关系在,睿王爷也不可能把大半身价托付给他们,谁知他们如此胆大,竟是一直在吸王府的血
“查,一定要查,而且彻查!”睿王爷从牙缝里挤出话儿来:“林福顺,你亲自去查,看看他们拿了本王的钱财,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他倒没有怀疑是陆清浅故意针对伍嬷嬷,毕竟侧妃来王府不过半年,接触管家权才三天,又不是个喜口舌好八卦的,哪里弄得清楚这许多下人的裙带关系定是如她自己所说,这六人胃口太大手段太相似,才让她起了疑心,不得不找林公公问个究竟。
缓缓聪慧他是知道的,顺着草蛇灰线带出这一串儿不足为奇。说一千道一万,身为奴才欺上瞒下本就该死,以往不知情也就罢了,如今一朝被揭穿,哪怕有伍嬷嬷这层关系在,綦烨昭也不会轻饶了他们。
陆清浅告完状深藏功与名,林公公很快查到这几家人买田置地蓄奴养婢过的奢侈,且在谋划着求得恩典脱了奴籍,往后子孙也可以为官做宰,辉煌腾达。
他们这些事儿做的不隐蔽,陆清浅随意挑几个话头都能从丫环小厮口中听到个大概,何况林公公启用人马亲自探查綦烨昭气的在澄辉院里连摔了好几个花瓶,咬牙切齿道:“把这起子东西都给我抓起来!我要亲自审问!”
可怜伍嬷嬷还老神在在的等着陆侧妃出招,没想到一朝天变,自家亲眷有一个算一个的全部落网。她这才慌了神,哭求到綦烨昭面前:“都是老奴管教无方,不求王爷宽恕他们,只好歹饶了他们的性命吧。”
她一把年纪披头散发涕泗横流,綦烨昭多少有些心软,林公公却突然冷笑:“嬷嬷当真不知情”
伍嬷嬷红着眼圈瞪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账本在您手里放了整整一个月。”林公公好整以暇道:“王爷也说过,论管家的能耐,无论王妃侧妃只怕都是不及您的。然而陆侧妃整了三天的账就看出不妥来,您一个月里竟是全无察觉”
他觑一眼綦烨昭的神色,大着胆子继续挖苦:“无论您是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当真失察道这种份上,王爷不治您的罪已是格外开恩了。咱们是王爷的奴才,王爷就是天,您这会儿来为这几个背主的家伙求情——您觉得我是什么意思呢”
伍嬷嬷满脸不可思议的盯着林公公。綦烨昭挥挥手,示意她先退下。待老嬷嬷走出去,转头就见林公公端端正正的跪好,一副低头认罪的表情。
綦烨昭看了他许久,见他摇摇欲坠,才冷声问道:“你今儿这一出是要干什么”
林公公张了张嘴,勾着头小声:“奴才知错,奴才不该呛伍嬷嬷。”
“你可不是这么不稳重的人。”綦烨昭冷哼道:“最好实话实说,否则……”
他话语未尽,然警告之意已是了然。林公公脖颈一梗,闭着眼睛飞快的说道:“奴才就是看不惯她倚老卖老欺负侧妃娘娘。”
“你说什么”睿王爷两步走到他跟前:“把话给我说清楚了。”
林公公便一五一十的将伍嬷嬷如何丢账本给陆清浅却不给个交代,这三日又怎样在私底下串联着让侧妃难堪的事儿说了。末了愤愤道:“不查不知道,她一个奴才却给主子下马威,未免也太嚣张了。亏得侧妃娘娘好脾气又厉害才没被她为难住,否则府里乱将起来,头疼的还不是王爷您”
“你倒是在为我打抱不平”綦烨昭嘲讽道,心头却再没了不满,轻轻踢他一脚道:“赶紧滚起来。”
林公公麻溜儿的站起来,脸色却突然顿住,小心翼翼的问睿王爷:“您说——侧妃娘娘一抓就抓了伍嬷嬷的亲眷,难不成是她故意的”
綦烨昭也愣住,慢慢有一股凉意从心中升起。若是陆清浅当真这般算计,那这枕边人也实在太可怕了。
书房里一时死寂,一个小厮突然闯进来,气喘吁吁的禀告道:“王爷,不好了,伍嬷嬷上明雅轩去闹事儿了!”
睿王爷面色一沉,带着林公公就往外走。无论陆清浅是不是故意算计了伍嬷嬷,但尊卑有别,怎么着都轮不到那老奴才当面与侧妃主子杠上。
才走到明雅轩大门口,便听伍嬷嬷唱念做打要“以死谢罪”。金橘丫头无奈的抱着她不让她往门柱上撞,香橙捂着额头连声冷笑:“你不来我还不知道呢,原来那些个中饱私囊的蛀虫竟是你家出来的!侧妃通宵算了三日才将账本整理出来,一桩桩一件件证据确凿。这睿王府都快被你们掏空一半儿了,你哪儿来的脸皮子在这儿吵闹!”
“她是公报私仇!她是为了报复我!”伍嬷嬷大声嚷嚷:“府上贪污敛财的不知凡几,凭什么只将我儿告知王爷”
“那是因为除了你家,其余人却没这么大的亏空,他们实在太独树一帜了些,容不得我看不到。”陆清浅清凌凌的声音响起:“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还是您教我的,我自然是抓大放小,杀猴儆鸡。”
陆清浅一袭靛青色长裙,目光中全是淡然。身后枇杷抱着一叠新做的账册在伍嬷嬷跟前蹲下:“我们侧妃把府上所有亏空错账都整理出来了,多数只是些蝇头小利,至多也不过一年贪个万两白银算到头,唯有你家那六门,可一年十万两的进账呢。”
她声音清脆,周遭看热闹的下人婆子听的分明,更是吓了一大跳。要知道普通人家五两银子都够活一年的了,十万两是个什么概念
枇杷站起身往外走,一边道:“奴婢这就把全部账册都交到澄辉院去,任由王爷处置。这般总算得上公平,免得您偏说我们主子针对您。”
她步子极快,伍嬷嬷来不及阻拦,她已是转过拐角。却见着睿王爷主仆正站在那儿,枇杷心里一咯噔,赶忙上前行礼问安。
綦烨昭随手拿起账本翻了翻,漫不经心的问道:“伍嬷嬷往日里也这么嚣张么”
小丫环眨了眨眼睛,低声应道:“主子往日也没和嬷嬷打过交道,不过这几天看着,嬷嬷的脾气确实不怎么样。”
她大着胆子撇了撇嘴,綦烨昭却已经看的分明,如她们之前所说,家中下人管事有问题的不少,和伍嬷嬷的家人一般贪得无厌的,却当真再找不出下一个来。
且听之前争执,伍嬷嬷并非当真不知情,否则也说不出“府上贪污敛财的不知凡几”的话来。既是她知法犯法,那么无论陆清浅是否针对她,都没有再额外开恩的说法了。
綦烨昭直接走过去沉声道:“嬷嬷年纪大了,人也糊涂了,还不快请下去歇着”
自有机灵的小丫头连拖带拽的把人拉走,陆清浅盯着他看,缓缓问道:“您这是来帮我呢,还是来帮她的”
“帮你如何,帮她又如何”綦烨昭看不出喜怒淡淡问。
“帮我便把账本还我。下人里头虽有蛀虫,但懂事能干忠诚的也不少,我把他们挪一挪地方,该敲打的敲打该恩赏的恩赏,有个十天半月的,您就能看出和先前的不同来。”
陆清浅似笑非笑的拨弄手里的帕子:“若是帮那个老货,您就另请高明去吧。别的我吃力不讨好,这头补上个窟窿,那头还有人给我煽风点火。既是说了杀猴儆鸡,无论这猴儿是谁家养的,犯在我手上了,我就得杀给他们看,要我管家,那六个掌柜便一个不能留。”
她说的决然,綦烨昭却听的分明,陆清浅根本没考虑别的,就是直接挑了账簿上犯事儿最重的几个拿出来严惩。心中一团郁气渐渐松开,綦烨昭轻笑道:“我何时说过要帮她了既是让你管家,当然你说如何便如何。”
陆清浅轻“哼”一声,不置可否,亲自拽了账本重新回了屋里。睿王爷自觉跟上,看着里间满地白纸咋舌道:“你这儿是闹什么呢”
“您当我眼睛一闭脑子一转,就能把账本里头的来龙去脉猫腻空子弄的一清二楚么”陆清浅没好气道:“我倒是想萧规曹随按规矩办事呢,那老婆子把着下人处处给我设阻碍,非逼着我从头到尾的捋顺了。”
她颇有些得意道:“这就叫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正要揪几个典型来杀威风,谁想这一串儿真捎带上了她,看她还有什么底气与我叫板。”
綦烨昭好笑的将她拉到身边坐下,顺手递了茶盏给她润喉:“本王知道你的能耐了,有你这镇海神针在,我后院尽可以放心交给你。”
陆清浅笑了笑,有些了然的问他:“你可知道为什么伍嬷嬷看我不顺眼”
“当真不知。”綦烨昭有些许愧疚,若不是林公公捅出来,他都想不到伍嬷嬷敢故意让陆清浅难堪。
“那咱们换个说法,比如有一日,荣王家的小郡主与大姐儿起了争执,您心里是偏向她,还是偏向琳玉”
綦烨昭想了想,老老实实道:“无论孰是孰非,偏向的肯定是自家姑娘。”
“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吗。”陆清浅拍手道:“王妃是伍嬷嬷一手一脚教导出来的,饶是她做的再错,我这抢了管家权的侧妃都只是鸠占鹊巢。伍嬷嬷恨不得让我管的一团糟,她才好力挽狂澜,顺便显出王妃的不容易来。”
陆清浅冷笑道:“二来自是我与她本无交情,当真让我管了起来,她能得的好处便不知要少多少了。我一直有嚣张的名头在,她却是王妃见了都得恭恭敬敬的牌面人,哪里肯对我服软讨好”
“所以干脆逼迫你,或者架空你。”綦烨昭不是个傻的,很快就想明白了,心中恼怒更甚:“她再如何体面也还是个奴才!”
“她这也是被惯出来的。”陆清浅斜睨他一眼,撇了撇嘴低声道。
“本王家大业大,总要靠奴才来做事的。”綦烨昭无奈:“万事亲力亲为,我岂不是要累死”
“谁也没让您亲自算账啊,只是信任归信任,该有的监察还是得有。”陆清浅撑着脑袋看他笑道:“听说爷现在在户部行走,要么仿着户部的流程,替妾琢磨一套办法呗”
“你这是胡闹。”綦烨昭哭笑不得:“治国和治家能一样么”
“治大国如烹小鲜,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陆清浅将那一摞账本重新放进他怀里:“我也不干看着,咱们以十天为限,各自整理一套考核方案并各处人员任免来,比一比这户部的差使,到底谁更做得。”
綦烨昭心中一动,认真翻了翻账本,到底答应了下来:“那就十日之后,咱们较个高下吧。”
十日时间过的很快,睿王爷也是拼了,几乎天天揪着户部的小吏们询问窍门,以至于陛下都忍不住多问了一嘴。
他在父皇面前装乖早已熟悉,讪讪将前因后果说一遍,末了道:“侧妃的本事您也是知道些的,陆家将她教的极好,我真敷衍了事,只怕能被她比下去。”
圣上一壁听一壁笑,直拿手指着他道:“朕让你干活儿不上心,这会儿也知道不能输给媳妇儿了”
“也不全是。”綦烨昭仔细道:“往日里惯例如何如何,大家照着做就是。可这段时间我凡事多问一句‘为何’,再多问一句‘可有更周全的法子’,竟也琢磨出了不少想法。”
他笑道:“户部是国之根基,我虽觉得自己想的没错,但牵一发而动全身,总不能朝令夕改。侧妃在后院管家却是无妨,若是当真有成效,我便写了折子递上来。”
事儿便这样揭过,到了“对答案”的日子,睿王爷颇为郑重的将侧妃请到澄辉院,两人对坐交换自己的“规划书”。
陆清浅的底稿是瑞秋写的,虽受时代限制做不到尽善尽美,但至少能最大可能的堵住一切漏洞。反之无论行文格式还是具体措施,綦烨昭做出来的都幼稚粗糙不少,以至于王爷脸上颇有些挂不住。
偏侧妃娘娘毫无眼色,还追着问他:“您觉得谁更厉害些”
“你厉害,你最厉害,本王输的心服口服。”綦烨昭将那簪花小楷的册子扔在桌案上,想了想又拿回来继续翻阅,一边问道:“唯独上头有些符号我看不懂,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陆清浅顺着他的指点看过去,乃笑道:“是我疏忽了,这个叫做‘女书’,毕竟女儿家读书习字的少,但管着家里事务,总得做些记录,便用这种简化的符号代替。”
“女书”綦烨昭好奇:“我似乎听说过这个,不过是失传了吧”
“正是。”陆清浅点点头,有些调皮的笑:“我根据野史记载的说法大概复原了一些,或许与真正的女书并不一样,但总归是比文字更方便。”
她说着来了兴致,干脆抓出纸笔列出数字算法表格,仔细解释给綦烨昭听。看睿王爷两眼放光,她颇为得意:“是不是很不错”
“何止是不错!”綦烨昭盛赞道:“用这个方法整理账册,只怕户部的工作能轻省一大半!”
“那可不行。”陆清浅淡定的摇头道:“户部账册关系重大,而女书的字符极容易篡改增减。我平日做家账还好,户部公账无论错了哪一处,都不知要引起多少麻烦。”
綦烨昭发热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也知道陆清浅说的不错。可放着这便利工具不用,非要繁琐冗杂,他心中又不甘心。侧妃娘娘却管不着他户部的差使如何,只笑道:“既然您也说了好,那今后府里进出调配,可都按照我的打算来做啦”
“自是全都听你的。”綦烨昭心中畅快,突然明白为何母妃总嫌弃苏月婉不够贤惠。唯有这般能干、可以与他相互扶持给他帮助和提醒的女子,才可算得上是真正的“贤内助”吧。
陆清浅得了他的首肯,立刻在府里大刀阔斧的展开变革。下人看过伍嬷嬷一朝失势、六个大掌柜连带家人一块儿倒霉,哪里还敢有半点阳奉阴违不过一个月时间,睿王府已是焕然一新,不仅綦烨昭手头宽裕了,连庶妃侍妾也觉着比王妃管家时过的舒坦了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 瑞秋小姐表示:天天就知道吃瓜吃瓜,没有瓜自己制造瓜也要吃,陆清浅你上辈子是个猹吗你是长瓜田里了
陆清浅委屈吧啦:那不是作者说,没有矛盾冲突就没有爽点么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也要上,她们太过安分,只能我自己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