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的时间,宁辉的生活稍有起色, 娶了妻, 中了乡试, 在睦州天水阁谋得了一份写话本的差事,渐渐有了些名气, 支撑家业之余也能安心温书, 准备来年的会试。
唯一的遗憾,便是夫妻成婚数年, 膝下仍空空。
夫人多次提出要替他择一门良妾, 都被他给回绝了。他贫寒时夫人不曾嫌弃过他,如今稍稍挣得了功名,岂有朝三暮四的道理
反正他双亲已亡, 宗族凋零, 没有人在子嗣一事上给他压力, 正好乐得清静。
在这期间, 他整理了荀天清留给他的那本无题。
时下魏人的赋多是写男女幽怨, 曲折隐微, 香软艳丽, 颇有些靡靡之音的意思, 大约也与当下的太平盛世有关。但荀天清这一篇却给人以天光云影、山河辽阔之感,立意极为高远,有胸怀社稷、悲悯苍生的意境, 唯一的不足, 在宁辉看来, 大约就是总萦绕着一股悲意。
特别是最后一句为苍生黎庶,甘以身殉国,终全死节,是为国君王族之份矣。
宁辉每每看到这里总忍不住吐槽他一个富家公子,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身上又连个官职都没有,还天天想着为苍生殉国苍生还用得着他来殉
多次提笔想给他把最后一句改了,但犹豫徘徊之下,还是作罢,最终也只是把名字改了。
由无题改为家国志。
这一年除夕将至,他从天水阁领了润笔费,系数交给夫人,嘱咐她给自己添置几身新装,再买些鸡鸭,不要总想着存着。
夫人脸上笑靥如花,一一应下,娇嗔着赶他出门去沽二两酒。
除夕的街衢,可见万家灯火,烛光若星矢洒遍人间,莹莹亮亮,街面却冷冷清清,枯黄的落叶随着风打旋,扬起一阵又一阵的飞尘。
他沽了酒,提着陶壶,不自觉又走到了从前摆摊儿的地方。
今天的风亦如当年那般,寒冽刺骨,可如今的宁辉已非当年,他穿了件簇新的棉衣,衣领上缀着灰鼠毛,暖暖和和的,在寒风中也能从容。
他站在那里许久,想起荀天清把家国志交给他的情形,眉眼含笑,明媚飞扬地说“它能给你带来好运。”
果真,自他走后自己的运气越发的好,做什么都格外顺遂。
他不由得笑了笑,微笑过后,却又觉怅惘,也不知荀天清过的怎么样若是能再见他一面,这所谓的好运其实不要也可
想法刚落地,蓦地,他听到了清朗明越的声音。
“宁辉,真是你啊”
转头望去,一袭银白锦衣自空荡荡的街头缓缓而至,荀天清的眉目依旧如画般俊秀精致,含着清润的笑意。
宁辉一愣,默默地在心底念叨天啊,我只是随口一说,千万别收回我的好运
皂靴慢慢走近,荀天清抬起折扇在宁辉眼前晃了晃“怎么了见到我高兴傻了”
宁辉一把拂开折扇,气道“你个没良心的,一去三年,连封书信也没有,我还当你死了呢。”
荀天清笑意依旧“你也知道,云梁与大魏这些年关系微妙,你又是个要求功名的读书人,我怕自南淮给你写信,若是被人发现了会耽误你的前程。”
这个理由听上去甚是充分,倒让宁辉一时无法反驳。
他生了半天闷气,最终还是上前一把抱住荀天清,道“今儿过年,走,去我家,我请你吃顿好的。”
荀天清任由他抱着,微微一笑“今天恐怕不行,我不能在外久留,得快些回南淮。”他望着隐有不快的宁辉,收敛了笑意,凛正了神色,道“你随我来,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天光越发垂暗,夕阳已隐没在山峦之下,街上人迹越发稀少
宁辉随着荀天清左转右转,进了一条隐秘的巷子,里面有座宅院,飞檐朱瓦,牅户雕甍,很是奢华排场。
宁辉暗呷了口气,拽着荀天清问“你们家到底是干什么的读书人也能这么有钱”
荀天清含笑不语,引他入内,随即便有两人迎了出来。
老一些的面容慈和,不住地朝他颔首,荀天清介绍道“这是我的老师,雍陶。”
年轻一些的面容刚硬,不苟言笑,根本没拿正眼瞧他,荀天清介绍“这是老师的公子,亦是我的好友,雍渊。”
宁辉一一对着他们躬身鞠礼。
客套寒暄了一阵儿,屋内传出了婴孩的啼哭,荀天清冲雍渊道“你和老师进去看看吧,淮雪大概是饿了。”
两人冲着荀天清一揖,又向宁辉打过招呼,回身进了屋。
荀天清领着宁辉去了正屋后的一间抱厦。
南窗下摆了一套白釉瓷盅,荀天清亲自烧水,沏茶。
两人饮过一口,荀天清凝目望着宁辉,道“我有件事骗了你,我的家中并非是读书人”
宁辉没所谓道“我猜到了,读书要能这么有钱,那才真是见了鬼。说吧,你家里干什么的”
荀天清默了默,没说话。
宁辉看着他的反应,一惊一乍道“我去,你家里该不会是那种打家劫舍的土匪吧,你可知道,我穷的叮当响,可没什么好抢的。”
一惯温润清雅、好脾气的荀天清没忍住,抬起头白了他一眼。
宁辉越发坐卧不安了“你家里到底是干什么的没事你跟我说,我不报官,我罩着你”
砰的一声,荀天清把茶瓯掷回桌上,干脆利落道“我是云梁国主孟浮笙。”
宁辉
他僵了,生硬地看着对面这个人,良久,舌头打着颤道“啥”
对面人微微一笑,又重复了一遍“我是云梁国主孟浮笙。”
宁辉瞪了他一会儿,蓦地,站起身来,哈哈大笑“你这人,一来就跟我开这么大玩笑,你还云梁国主,你怎么不说自己是大魏天子呢”
孟浮笙端正跪坐在绣榻上,等着他笑完,仰头看他,平静道“你知道,我没骗你。”
“你没骗我你没骗我”宁辉一边笑一边重复,蓦地,倏然敛去笑,一阵疾风似的坐回来,支在案几上,紧盯着他,厉色道“你他妈知不知道大魏和云梁关系恶劣,寻常的云梁百姓都不敢来大魏了,你一个国主不好好地待在自己国家里,跑这儿干什么送死来了”
孟浮笙看着他,眸光清灵,神色认真,慢声道“我说了,有事找你帮忙。”
宁辉一愣,故作不经心地一摆手“什么事快说,办完了赶紧走,你这来头太大,我可罩不了你”
孟浮笙低了头,长长的睫宇垂下,在眼睑处罩出一片阴影,他的声音低徊“你听说过云梁的习俗吗云梁以双为恶,认为凡是双数必为不祥,近来巫祝占卜出一则预言御出双姝,国宗覆灭。大意就是若国君生出一对女儿,是灾异之兆,云梁国的命数也就到头了”,他顿了顿,神情暗淡“非常不幸,我的夫人刚刚诞下了双胞胎,是两个女儿。”
宁辉听出些门道,不禁紧张起来“那怎么办”
孟浮笙又默了默,脸上漫过悲戚之色,喟叹道“朝臣上奏,让我留下长女,将幼女溺死。”
“岂有此理”宁辉怒斥道“这是一条命啊就为了虚无缥缈的预言,就要把她溺死荒谬,太荒谬了”
孟浮笙无奈道“云梁尊崇巫祝、占卜,上下臣民对此深信不疑,我为了安抚民心,假意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偷偷地把淮雪带了出来”
他解释道“长女叫淮竹,幼女叫淮雪,刚刚你听到的婴儿哭声就是淮雪。”
宁辉舒了口气,问“那我能帮你什么”
孟浮笙犹豫了犹豫,转而正视他,郑重道“我将淮雪托付给你,让她认你为父,从今往后她就是魏人,再与云梁没有半分瓜葛了。”
屋中一下静默。
宁辉缄然良久,道“你的女儿是云梁公主,我我就是个穷书生,虽然靠着写话本赚了点钱,也就刚能吃饱穿暖。怕是怕是养不好一个公主。”
孟浮笙笑了“我不是说了吗你若是同意,她以后就是你的女儿,不是什么云梁公主。你是穷书生,她就是穷书生的女儿,你中了科举当了官,她就是官家小姐,我再也不会见她,也不会让人来找她,从今往后,她就跟云梁、跟我一刀两断。”
宁辉又默了,伸出舌头舔了舔唇,抻头问“真的要是给了我你不会再要回去了”
孟浮笙敛正了神色,点头。
“好成交”宁辉豪气地一拍桌子,拍完了才反应过来,好好的一桩义举,怎么被他搞得跟卖小孩儿似的
天畔浮月依约,夜色悄寂。
门吱呦一声被推开,出来一个抱着孩子的壮汉,他容色严凛,眉目森冷,望之便让人生畏。
宁辉紧跟在他后面,不时抻头看看襁褓里的孩子,咽一口唾沫,好言好语道“雍先生,雍大侠,给我抱抱吧”
雍渊不屑地瞥了他一眼,看向孟浮笙。
孟浮笙朝他点了点头。
雍渊不情不愿地把孩子给他,宁辉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把襁褓边沿掀开,露出小婴孩粉嫩圆鼓鼓的小脸儿。
她醒着,拳头攥得紧紧的,眨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宁辉,蓦地,咧嘴冲他笑起来,露出了粉红色光秃秃的牙床
宁辉也乐了,指着她冲孟浮笙道“瞧,她朝我笑呢。”
孟浮笙走过来,握住淮雪的小拳头,发觉有些凉,便裹在手里温热了,这一握倒有些舍不得松开了
看着她粉嫩玉雕的小脸儿,天真可爱的样子,丝毫不知自己正在经历着什么。不由得眼眶有些发红,眼睛里升起一片雾气。
孟浮笙强力地压下嗓子间的涩然,勉强冲宁辉道“你抱回去吧,给她再起个新名儿,不必让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