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炉里檀香飘出,将徐道人的面容映得愈加模糊, 他的声音似乎也染了香雾的迷濛, 总是似有若无的带着叹息之音。
“是思思。她奉命追查沈易之的下落,前些日子已有了些眉目。或许是太想抓住他了, 所以动作大了些, 惹来了居心叵测的人。”
徐道人顿了顿,眉宇间浮上几许宁肃“此人你兴许没有见过, 但说起来,你定是有印象的。”
江璃将茶瓯放下,道“何人”
徐道人道“琼州卫氏。”
江璃微皱了皱眉, 想起他和宁娆昨日在山麓碰见的那名年轻人, 他就是琼州卫氏。当时他乍一听少蘅介绍他的世家出身,心底便涌过隐隐的不快与怪异, 但当时宁娆也在, 他不想将这些带着血腥味儿的陈年旧事再翻出来,反倒附和着少蘅说了一些关于琼州卫氏的来历。
其实,不管有什么来历,都不如后来他们家做的一件事惊天动地。
当年齐王江邵谊灭云梁, 卫氏任先锋,后来滟妃怀恨在心,冤杀了齐王满门,而卫氏却能携爵位荣归故里, 安享晚年。
原因并不是滟妃有多仁慈, 而是当年罗列齐王的那些罪证, 卫氏是佐证这些罪证的重要人证。
也就是,身为齐王先锋的卫氏出卖了他,伙同滟妃一起炮制冤案,害他满门抄斩。
当时滟妃一死,先帝就为齐王平了反,但彼时朝纲不稳,为了防止人心惶惶,朝局动荡,只对罪魁祸首和滟妃的重要爪牙做了处置。而那时卫氏已经去世,唯有一子留在人间,先帝念其祖上功勋,又怜悯稚子无辜,所以放了卫氏一马,让他们能如寻常勋贵世家一般继续安稳生活在琼州。
江璃敛眉思索了一阵儿,那个口口声声要娶阮思思的年轻人应就是卫家仅剩的男丁,卫昀。
他终于知道自己在初见到卫昀时那股怪异之感从何而来。
当年卫昀的父亲就与滟妃勾结,而胥仲便是滟妃麾下头一号爪牙,卫昀若与胥仲还有什么联系也绝不奇怪。更何况,他偏偏在这个时候出来纠缠阮思思,着实可疑
徐道人接着说“阮家在陵州也是有头有脸的世家,这个卫昀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哄得阮氏长辈们对他赏识有加,有意撮合他和思思。思思被逼着和他见了几次面,正巧是在他们见面时底下影卫称发现了沈易之的踪影,她多年的心事就在这上面,一时不慎,没有将秘密揣好,在卫昀面前露了出来。”
“但即便是露了出来,也仅仅是露出些针头线脑,影卫不可能在一个外人面前说什么重要的讯息,思思也不可能跟他把事情前因后果都说明白,所以事后思思也不确定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便有意无意地试探着他。他的表现”
江璃了然,道“他的表现定然是毫无破绽的。”若是有,消息肯定早就传给他了,不会等到今天。
徐道人点头“卫家祖上经历的事再波动曲折,也都是过眼云烟,到了卫昀这一辈儿,不过是个在锦绣堆里长大的富贵少年,平日里玩闹不羁,不像是个有城府的人,他在思思面前的表现也不像是探听出了什么重要讯息,可思思就是不放心。”
“她有感于此事事关重大,不敢轻易放过,便一边吊着卫昀让他不死心不离开,一边央求我去查。”
徐道人顿了顿,叹道“其实从昨天你一跟我说明来意,我就猜到,这件事十有是坏在这上面的。”
“我昨夜派人去查,查出了些眉目。”
江璃正襟危坐,仔细听着。
“琼州卫氏既然是有伯爵在身,那么既来南郡自然不必投宿客栈,住在驿馆中便是。但这位卫小伯爷自一来便以驿馆拘束颇多为由,拒绝了在驿馆中居住,搬去了城中最大的客栈。我起先不觉得他定然有问题,所以查得也不仔细,只查出了表面,他自住了客栈便终日里饮酒作乐,鲜少外出,大多数时候外出了也是来找思思,这与影山这边的记录也对得上。”
“而他身边的随从也不离他左右,未有被他遣派出去做秘密事的可能。”
“但昨夜我派人去仔细查探了一番,发现一个蹊跷之处。既是城中最大的客栈,自然是伙计众多,客人众多,若这其中有一两个反常的也不太能注意到。昨夜听掌柜的说,近来有个伙计辞工不干了,声称家里长辈去世,留给他一大笔遗产,他要回乡继承家产。反常就反常在,这伙计从前一直说自己是孤儿,连家乡在哪里都记不清楚了,突然就冒出了去世的长辈和不菲的遗产”
“我派出的人又去了官府,想尽办法查阅了最近的报案,果然发现有一桩命案,死者正值壮年,是溺死,面容浮肿看不清本来面目。把客栈掌柜请去查看了一番,对比此人身上的诸多特征,掌柜几乎可以肯定,就是那个声称要回家继承遗产的伙计。”
清冷的檀香盈入衣袖,江璃敛过委曳在地的袍袖,冷声说“指使,杀人,灭口。”
徐道人点头“掌柜说,这个伙计最先就是专门为卫伯爷端茶递水跑腿的。他没有亲故,孤身一人,有秘密,有横财也不易被外人知晓,况且,只要等他完成了他的使命,他的命也就到头了。”
江璃沉思了一会儿,推测道“卫昀从思思这里知道了关于沈易之的事,利用这个伙计将消息传递给了胥仲,而胥仲虽然知道,却苦无证据,所以他才利用高兆容在太极宫里生事,想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把这件事可以为自己争取到的利益最大化。”
徐道人紧蹙眉,额间深陷下几道褶皱,凝重道“对于胥仲,你绝不能轻敌。他既然已经知道了沈易之的存在,为了对付你,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把他找出来,你必须赶在他的前头。你和宁娆这就走,不要在影山多待了。”
江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蓦得,他好像想起什么,眼底亮起一簇明熠的光,略带些狐疑地抬头看向徐道人。
“师父,你想让我和阿娆快些离开,是为了让我快点追查沈易之的下落,还是就是巴不得我们快点走”
徐道人目光闪烁的躲开他直勾勾的视线,板下脸,嗤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为何要巴不得你们快走”
“为何”江璃微微一笑,“自然是为了荀念师兄啊。”他前倾了身体,好奇道“师父,你就跟我说句实话,荀念到底是不是孟天泽”
“不是”徐道人回答得斩钉截铁“他是我从南淮收养的弃儿,自小被高烧烧坏了,脑子不灵光,所以得小心呵护着,不能让旁人把他欺负了。他跟云梁孟氏半点关系也没有,更不是什么云梁太子孟天泽。”
江璃唇角的那抹笑漫然到眼底,视线极为清透,甚至带了一丝丝刺目的光泽,仿佛什么隐晦心思在这视线下都无处遁形。
他半分玩笑,半分认真道“他不是那是最好了,我也希望荀师兄能在师父的庇护下一世安稳无忧,这比当什么云梁太子可好过千百倍。”
徐道人放在案几下的手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脑子一空,当思绪回来时却又觉得荒谬。
刚才的那一瞬间,在江璃目光的注视下,他竟有了种恐惧、害怕的感觉。明明眼前人是他悉心教导、色厉内荏了多年的关门弟子,明明他虽贵为一国之君去仍对自己礼数周到,明明他一直言语温和神色柔煦,为何就会让他觉得脊背发凉,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他强迫自己把这些胡思乱想出来的念头挤出脑外,沉定道“你放心,他只是荀念,无人可以改变。”
江璃含笑点头。
他为释疑而来,意满而去,却不料刚出了琼阁的门,就见窗边的松柏下投落出一片可疑的阴影。
江璃眉宇一蹙,让引路的少蘅在原地等他,自己放轻了脚步,走过去。
走到近前才发现,不光地上的影子可疑,连那里横斜出来的枝桠都可疑的微微发颤。
他二话不说,撩开阔袖,上前把缩在角落里的宁娆揪了出来。
宁娆一边往外拽自己被揪住的耳朵,一边嗷鸣哀叫,“放放放手怎么又来揪我耳朵”
江璃放了手,自上往下扫了她一眼,“我是不是说过让你在房里好好待着,是不是说过别往外跑,你是不是也答应了”
宁娆揉着自己的耳朵,低头耷脸,一副心虚模样。
江璃抬手把她鬓边落上的碎雪扫下,雪柔软冰凉,压在指腹,留下入骨的凉意。他想起刚才跟徐道人说过的话,再看看宁娆,手不由得抖了抖,有些许忧虑漫上心头。
宁娆偷眼看了看他,低声道“我要是不来偷听,怎么知道你这么恶劣你刚才是不是在威胁徐前辈他为了荀念好,一定不会承认他的身份我就是不明白,你既然那么不想他是孟天泽,为什么还任由我给姐姐写信,让她过来辨认”
江璃凝睇着她的脸,淡淡道“我若是不准,你能善罢甘休吗还会想其他的办法来印证吧。”
宁娆道“我当然会因为他极有可能是我的”
江璃打断了她,语气温和道“阿娆,我问你。若是可以重新来过,给你一次机会,你愿不愿意被孟淮竹认回去愿不愿意背着云梁公主的身份过这五年”
宁娆睫宇低垂,像是被抽走了魂魄,满面的痴痴愣愣,下意识摇头。
摇到一半,她反应过来,抬头看江璃。
江璃道“你现在就如同是五年前的孟淮竹,而荀念或许就是五年前的你。他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影山之上与世隔绝,衣食无缺,师父对他疼爱有加,他这一生顺着这道轨迹活下去会是无忧无虑、安稳快乐的一生,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他拉入这场残忍血腥的战局”
宁娆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她不是没有怪过孟淮竹,甚至从前有的时候她也在心底暗暗埋怨过淮竹的自私,自己原本活得好好的,安安生生地当着她的宁大小姐,正常的轨迹便是从一个深闺到另一个深闺,不染尘埃,不沾俗世,本可以一生如此。
是淮竹的出现把她拉入了一个复杂无比、煎熬无比的境地。
可是当异地而处,她恍然发现,明知道亲人可能就近在眼前,心里是没有办法当做不知道,不去认的。
说到底,那种血缘的牵扯勾连是不能轻易被抹掉的。
可是江璃说的又句句在理。
宁娆觉得喉咙里一阵干涩,默然地低下了头。
江璃上前握住她的肩膀,柔缓道“荀念跟你又不太一样。他因幼时高烧,导致脑力天生比别人弱,这不是能通过人为训练而改变的,若是强行把他拖进旋涡中心,纵然有人愿意护着他,可一旦入世,总有些风浪需要他自己去面对,你觉得他经得起吗阿娆,我不是要阻止你去认哥哥,我是怕你将来后悔、自责,因为他,实在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宁娆哑声道“可是怎么办啊我已经叫姐姐来了,她现在应该已经在路上了,等她来了我要跟她说什么啊”
江璃拢了拢她耳边的碎发,道“说什么都行。我在影山还有一些事需要处理,可能要在这儿徘徊数日,你可以说是邀淮竹来此游玩,就算她怀疑,也找不出什么把柄的。”
宁娆幽幽地抬头看他“原来你把什么都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