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为是不喜同柳景一起下山的。不止是不喜,是有些不豫。
昨天他同扶铮一起被甄师叔唤至跟前,说要他们下山,当时他只以为要他和扶铮一起,不想甄师叔说:“谢道长今天有事不能下山,扶铮,你同商沉去山下巡查一遭。陆为,柳景明早要去浮烟镇附近探查,我想起你刚好要下山看父母,不如你陪他去罢,那里离你家近,你也熟些。”
当时他的心便沉下来。是柳景,不是扶铮,是柳景。
十几年来,谁都理所当然地觉得扶铮就该同商沉一起出入。
不错,商沉是掌门之子,商沉有君子之风,商沉雅量容人,商沉琴书画修为容貌样样俱全,普天之下就没有比商沉更完美的人物。
他私心里觉得吹得也太过。他若不是掌门之子,也不见得能有今日的地位。
他知道扶铮看的自然不是这些,他之所以跟商沉熟,是因为从小同他一起长大。他晚了十几年,同扶铮没有竹马之情,因此就算修为再高,再有什么了不起的成就,扶铮也只会当他是个普通人,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不是他有什么古怪的心思,唯有扶铮,无论是剑法还是性情,才真的能让他折服而已。
有时他偶尔想,将来哪天他当了掌门,扶铮成了剑圣,那时他们时不时一起练剑、下棋,引为知己,才真是人生无憾。
“陆师兄的家就在那边” 身边有人问。
一句话将他从思绪中拉回来。
听着柳景的声音便不知怎的心生厌烦,却不能露出什么,陆为望一眼前面熟悉的小村落,微一点头:“是。”
柳景看着田中忙活的村民:“陆师兄小时候也经常在地里农作”
陆为知道柳景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地问,心中却也生厌。他与柳景平时话也说不上几句,张口闭口就问他这种小时候的事,他们很熟么
陆为将脸撇向一旁,不说话。
“陆师兄想念当年在地里种田的日子么” 柳景是最不会看人脸色的,自然不知道陆为心里在想什么,又问。
陆为的面色冷淡。一天十二个时辰,农忙时每天在太阳里暴晒三四个时辰,还要洗衣、做饭、照顾弟妹、清理家畜的粪便,换作你,你会不会思念十二三岁下雨时鞋破了,脚踩着泥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回家,却一不小心跌落在人家的粪堆里,满身是粪睁不开眼,那时他便已经打定主意,走,死也要走,走了永不回来。
“思念。” 陆为冷笑一声。
柳景是听不懂什么叫做讽刺的,也不知道别人什么时候在说反话。
柳景看着他的脸色:“陆师兄真是特别,我问了十好几个人,没人思念以前农忙的日子。”
陆为深深吸着气。
“先去你家看看” 柳景问。
“且慢。” 陆为停下来,“柳师弟在村口等着,我回家看看就出来。”
他其实并不是特别想回家,是,这是大逆不道的真话。
入瑶山之前,每次回家看望父母,都要听他们抱怨自己不在家,不帮忙干活,不娶妻生子,只是在御虚道中修什么劳什子的道。又说,他们听说御虚道里能做道长的极少,外门弟子没好处又没钱,不如去人家世家门派中当个仆役,又能修行,又能赚些家用。
他们懂什么,世家从不传授真经给仆役,你去他们家,就是一辈子给他们当下人、被人踩被人辱骂,永不可能翻身。混得好的,自然能成主子的心腹,可以荣华富贵,可以扬眉吐气,可永不可能摸到世家的真传。
每次回家,都要看娘亲掉眼泪,说他狠心,说他不孝,说他不考虑家里人,念叨着别人家的张三李四今年做了什么营生赚多少钱了,生了多少个娃了,他就在御虚道里修炼,修炼了多少年了也修炼不出什么东西来。他说试炼每隔十年一次,他至少想试一次,爹一巴掌呼下来,让他清醒,不要天天做梦!
如今做了道长,走到村头便有小孩子跑来接着,大家如同看奇珍异兽般众星捧月,把他的家门口围得水泄不通。父母对他也如同达官贵人般客气,又倒茶,又嘘寒问暖,他自然也不能说什么,只在心中摇头叹气。你能怪他们么,他们生来就是如此短视近利,你能让他们看到自己心中所想
如今好在他当了道长,若他不能,如今只怕回到村里,也要被人嘲笑几年。
还没到村头,几个在水洼子里玩的小孩已经眼尖地看见了他:“道长来了,道长回家了!” 说着其中一个吆喝着回了村,另外几个扑上来,围着他和柳景不停地打转。那些小孩子没见过柳景,问道:“你也是道长”
“我是道长。” 柳景有问必答。
“你以前是哪个村的”
“我出生在御虚。”
这时周围已经有不少村民围上来,一听说柳景竟然是仙家子,俱都停下来围着他们看。有个年过半百的村民迎上来,拉着陆为的手道:“陆道长,我家小儿子今年十三,见你成了道长,一天到晚喊着也想进御虚,你看这事怎么样,有没有门路――”
陆为还没说话,柳景已经说道:“近两年不再收外门弟子,除非道长们引见,或者根骨罕见。”
陆为简直想把他的头摁在墙上敲。他本想说御虚道近两年不收外门弟子,把这件事推过去,现在柳景说道长可以引见,他要怎么说不说这些村民,单是他的父母就能把他烦死了。
话也说回来,柳景是跟这些农家的孩子有多大的仇今天把他们送进去,十年之后多半一事无成,这是嫌御虚中的江浣之流太少连仙家子这种自小启蒙的都有九成以上不能得道,他们能有多少胜算
柳景又道:“想入御虚,不如让陆道长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