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有这么一个人吗?像外婆你一样对我好吗?”
“会的,她啊,会比外婆对你还要好。”
话虽如此,可不过一个眨眼之间,梁然便眼睁睁瞧着,老人静静死在了池戬的前头。
一卷草席裹了,烧成灰装进坛子里,埋在榕树下。
生时不惹麻烦,就连死后也不占地方。
所以,自此以后,她能看见的,就只有那熟悉的院落里,不过自己半人高的池戬笨拙地挥舞着柴刀,汗水湿透衣襟也不敢停下,唯恐自己干活不够被赶出家;
也看见他站在矮凳上烧火做饭,笨拙地学着洗碗,却哪怕是在餐桌上,也会因为一点小事,被一个巴掌掴上脸,又或是冷不丁一脚踢到墙边,痛到直不起腰也不敢吭声。
“……”
她想挡在池戬面前,可谁也看不见她。
只能眼睁睁地,看见池戬被人欺负,也扬起拳头打回去,终于成了人人都不惹的所谓老大;
看见他第一次站上拳场,还不太适应行动,便被对手一招打落两颗牙,和着血往外呕,底下一片叫好夹杂谩骂;
活着的方式有千百万种,有人可以活得光鲜亮丽而自觉痛苦万分,有人活得痛苦万分,却还咬紧牙关,等着未来未知的、那个“比外婆对你还要好”的,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人。
她就那么站在池戬身边,看着第一次赢得比赛的他,刚刚十五岁的他,鼻青脸肿地接过老板手里三张大红色钞票,简直滑稽得要命,哪里有半分潇洒。
拿着碘酒自己给自己上药的他,为了接下溜冰场活计在冰场上摔到右手骨折的他,开始逐渐学会反抗、可时常还是会被继父摁在地上痛殴、被亲生母亲偷走“血汗钱”的他。
他仿佛一直都走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浓雾里。
那些只会出现在公众号用来渲染悲惨身世的文字里的经历,就那样活生生地在他生活中翻来覆去地上演,而他就那么沉默着,挺直着背,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池戬!都是因为生下你,生了你这个杀人犯的儿子!!你和你爸爸都毁了我一辈子你知不知道!我十月怀胎生下你……你凭什么不养我,你凭什么!”
“怎么,你用什么眼神看我?!臭小子,你吃的饭住的地方,哪样不是老子的,现在你敢瞪我!还瞪!我一脚——站起来!你再看!你再瞪!”
“池戬,你小子行啊,一个月接了五场比赛了吧?到底是年轻人,吐血都不带怕的,这样,跟你商量个事,明天不管阿布怎么打你,你别还手,一赔十,跟你对半分,咋样?”
“池戬,不是老师说你,学杂费该交了,真的不能再拖了,知不知道?”
“池戬……”
“池哥……”
黑暗的尽头看不到终点。
他走的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匆忙,几乎小跑起来——
梁然只能一直一直,跟在他的身后。
直到直到一切仿佛绕了个圈,回到最最开始。
她看见正则村,看见熟悉的农家小院,不同的是,早已经在池戬的人生中辞世多年的外婆,穿着崭新的花棉袄,花白的头发盘在脑后,打扮得齐整端庄——就坐在树下,踩着缝纫机,吱吱呀呀。
走在她前头的池戬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外婆却慈祥地向她招手,“过来,来。”
她于是左右四顾片刻,还是迟疑着,坐在了外婆的身边。
外婆笑了笑。
脚下动作不停、还在赶制着新衣,倒是像闲话家常般细语声声,和她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我出生的时候,就能够看到很多别人看不到的事,我看到,我爹会死在饥荒里,给活生生饿死,所以提前大半年我就告诉他,要赶紧带着全家人逃到南方,这样就不会死了,结果呢,我爹在临进城前一夜,被野狼给咬死了,连全尸都没留下;等到只剩下我和我娘一起相依为命,后来我又看到,我娘会被隔壁的大春抢去做老婆,我不喜欢大春,我就告诉娘,别跟大春说话,我们赶紧搬家,我以为这样我娘就不会被人糟蹋了,我以为这次就会有好结果,但就在搬家前一天,我娘出去领粮票的路上,听人说是被拐了,跟人上了牛车,再也没回来过。”
“我那时候才明白,老天给了我看见未来的能力,可我改变不了任何东西,这不是什么幸运,能看见未来从来都不是什么幸运……可后来,后来我的女儿出生了,她长大,恋爱,带着男朋友回家,我又一眼就看见了池阳……我知道池阳会被当做杀人犯,所以我拼了命地劝她,千万不要和池阳在一起,她不听,我就去劝池阳,好不容易,池阳听了我的劝,但老天爷像是又在跟我开玩笑——最后啊,玉兰和池阳没有好结果,生完阿戬,又嫁给了一个更差的男人,也是我的报应。”
缝纫机的响动传到耳边,梁然侧头看向老人,颤颤间,不过半句:“我妈妈她也……”
却没了后文,也不知从何继续。
良久,老人复又一挽耳边碎发,冲她笑笑。
“像我这样的人,一定不止一个吧。”
“其实,池阳进了监狱没多久,就有一群奇奇怪怪的人来找我,什么t什么死的,他们说,需要像我这样能够看见未来的人加入什么组织,只要能和他们的人配合,就能改变一些人的命运,我没有答应,害怕遭了报应。”言谈间,老人拂过缝纫机上新衣的针脚,话音带笑,“毕竟,人活到这年纪,改不改变世界对我来说已经一点都不重要了。我只希望子孙幸福,阿戬能幸福,我就也感觉幸福。”
所以啊。
哪怕我看见了一切,也只是告诉阿戬:再等等吧!
虽然是一眼就能看见悲惨尽头的人生,但如果有,哪怕一点,能够改变未来的机会,一定会有人为了你,一次又一次地跳出痛苦的轮回。
老人面带笑容,点了点梁然的额头。
轻声说:“我让他等,自己也一直在等——”
【终于,等到你了,小姑娘。】
这一瞬间,这最后一句。
竟和一直以来,缠绕在梁然耳边的制裁声,苍老的、不带感情的声音,天衣无缝般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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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然猛地睁眼。
“……!”
眼珠转动半圈又半圈,迟钝的视线。
迎面瞧见的,却只有黑黝黝的天花板和黯淡颜色的吊灯。
缓了片刻思绪,她复又尝试着动动手,一动,手背上的吊瓶针却登时传来刺痛感觉——
直至这时,她才确认自己的的确确是离开了梦境,回到现实。而自己所在的地方,似乎是一间并不怎么正规的私人病房。
她挣扎着,竭力伸直自己那唯一还能够自由行动无碍的左手,好不容易碰到壁灯按钮,听得“噌”一声,右手边的台灯瞬时亮起。
屋子里亮堂起来。
她一扭头,又恰和被这灯光惊醒、揉着眼睛坐直身的池戬对上视线。
“醒了?”他问,话音中略有些倦懒,“你好像有点低血糖晕倒了,我就先把你送到这边,看打个吊针会不会……”
不是梦里头也不回奔跑在黑暗里的池戬。
是眼前活生生的,十七岁的,会对自己笑的池戬。
是在最惨烈的人生里,依旧轻描淡写保有最温柔灵魂的,这样的池戬。
“嗯?!”
池戬有些手足无措地,被动“接受”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
他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顿了许久,方才轻而又轻地落在她肩膀。
“做噩梦了?”他问。
“……”
她沉默着,只是摇了摇头,更紧更紧地拥抱他。
“不是噩梦,但是池戬,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你。
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那没有退路的人生中,最最无望的你,却依旧为了等待那甚至未知是否存在的未来,活到了今天。
甚至,为了能在未来相遇。
你一定很努力很努力,才活到了两年后那个雨夜吧?
“池戬,谢谢……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