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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

因为阿蘅喜欢,因为性子那般明透的阿蘅, 即使明知“齐大非偶”, 预料到了日后种种可能的困难, 依然愿将一生托付给明郎, 愿与他执手一生、白头到老,为了她心中欢喜、此生幸福,他亲自将她的手,交到了明郎手中, 如今想来,他是不是, 做错了

他们这样的人家,在天潢贵胄面前,就如同脚下的蚂蚁, 无需花多大力气,就可被要了性命, 连死前的呐喊都喊不出,就这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天地之间他将阿蘅送嫁至京城,阿蘅成了华阳大长公主的眼中钉、肉中刺,平日在武安侯府尽受闲气不说, 若华阳大长公主心思阴毒到执意要她的性命, 他是不是也间接害了阿蘅

从前,他淡泊权势,为了阿蘅能有倚仗,他希望能在官场步步高升、青云直上, 可才入官场数月,即遭人诬陷,被下天牢,将临死刑,连诉冤发声的机会都没有身为家中的男子,如此无能,令他羞惭难当,对父亲和阿蘅的牵挂,更是叫他心如刀割

阿蘅今夜,定是彻夜难眠、惶急惊惧,他断发之意,她会明白,为了父亲,为了她深爱的明郎,他相信,她会听话,好好地活着,可树欲静而风不止,若是华阳大长公主想以他温羡之死,对阿蘅做些什么,明郎人不在京,那该如何是好

温羡人之将死,种种愧疚担忧,如浪潮将他袭裹包围,似要将他直接溺毙,复杂纷乱的心绪,纠缠如乱麻,千丝万缕,没个尽头,如此极度的忧惶之下,他听到天牢内幽静的滴水声,不知怎的,竟又忽地想起幼时那年,青州琴川烟雨濛濛,冲洗地廊外芭蕉青翠欲滴,他凭栏倚坐,手接着廊外微凉的细雨,耳听着屋内哗哗的沐浴水声,在听到推门声响,回头见家中侍女捧出污脏衣物拿去清洗时,站起身来,快步向屋内走去。

满屋的木樨胰皂清香中,她就坐在窗下,被洗得干干净净的小脸粉雕玉琢,手撑着座椅,半歪着头,一双乌漆明亮的眸子,如紫葡萄一般,中还漾着盈盈水光。

她的身上,是簇新的衣裙,浅浅的粉色绣着折枝花纹,如春日枝头最娇妍的桃花,细软漆亮的头发披散在肩侧,正被坐在一旁的母亲手执发梳,一缕缕地仔细轻梳着,她身处在这陌生的环境里,黑水晶般的双眸乌溜溜地转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将眸光落到他的面上来。

他走上前轻声唤道“阿蘅”

两岁多的小女孩,对这个陌生的名字,没有任何反应,于是他深望着她,再一次轻轻道“你叫温蘅,温润如玉之温,潇湘蘅芷之蘅。”

她仍是一点也听不懂,眨巴眨巴眼,目光被母亲鬓边垂系的摇曳流苏所吸引,伸出小手,要去抓着玩。

他上前握住她的手,在她绵软的手心,放了一颗糖。

她望着这颗小小的香甜的食物,低首轻嗅了嗅,衔入了口中,含了没一会儿,即被甜得眉眼弯弯,梨涡浅浅。

他亦含笑道“我叫温羡,是你的哥哥。”

她自然还是听不懂的,只是笑眼弯弯地望着他,在将口中甜糖含化后,捉住他的手,要找糖。

她扒着他的手,翻来翻去,看看手心,看看手背,却都寻不着那小小圆圆甜甜白白的美味食物了,疑惑地抬起水灵灵的双眸看向他。

他又自腰畔香囊里取了一颗甜糯丸,笑道“叫我一声哥哥,就给你吃糖。”

她奶声奶气地道“嬢嬢。”

她还只会说“嬢嬢”,因为此前,没有人教她唤“爹爹”、“阿娘”,还有“哥哥”,可带着她流浪行乞的“嬢嬢”,已经不在这人世间了。

他指拈着甜糯丸,送入她的口中,于是她又笑得眉眼弯弯,扒着他手的小手,还没有松开,因为吃糖欢悦,轻轻地摇啊摇。

帘拢声响,父亲也走了进来,将她一把抱起,笑道“爹爹的小阿蘅回来了”

母亲手拿着发梳,无奈而又温柔地嗔怪道“头发还没梳好呢。”

她被父亲举在半空,也不害怕,两只雪白的小脚丫晃啊晃啊。

他拿起备在一旁簇新鞋袜,朝父亲道“天气凉,足底生寒,容易得病,还是快帮她把鞋袜穿上吧。”

父亲将她放回座椅上,他在她面前蹲下身体,将她小小的足握在掌心,动作轻柔地帮她穿上鞋袜。

一只穿完,换另外一只,她一直在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在他将两只脚的鞋袜都穿完后、仰首笑看向她时,忽然朝他轻轻细细地唤了一声“哥哥哥”

他一怔,而后在细雨打窗的沙沙声中,含笑握住她的手,“是哥哥呢。”

琴川多雨,那些陪着她一起长大的时光,好像总是烟雨濛濛,一城春水,风细柳斜,他与她一同读书识字,他抚琴时,她在旁绣花,她写字时,他在旁磨墨,他擎着油纸伞,牵着她的手,在小城岁月里,走过琴川城的大街小巷,如水年华,缓缓流淌,她渐渐长大,是钟灵毓秀的少女,是温柔清致的女子,他不能再在人前牵她的手,因为,他是她的哥哥。

他曾在心底立誓,要护她一生,可却要违誓了温羡像是从梦中醒来,四周严寒入骨,一直冷到人的心底,阿蘅他薄唇轻启,无声地唤了一声

怎会不知明郎是真心爱慕阿蘅,一名男子若将一女子放在心尖上,会是何言止,会有何眼神,他再清楚不过。

越是清楚,越是无望,到如今,连心底一点隐秘的念想,都要随人之身死,而灰飞烟灭了,这世上再没有人知道这念想的存在,它葬在了琴川城冷寂的烟雨中,也将葬在他断颅溅出的滚热鲜血里。

温羡以指尖为笔,在落满灰尘血垢的地面,一笔一画,慢慢书了一个“蘅”字,心事如灰,从未真正地燃起过,就要如此混着鲜血,落入泥沼之中,因他心中清楚,阿蘅从来只当他是兄长看待,没有任何其他半点情愫,怕把阿蘅吓到,怕她从此避他如蛇蝎,多少年来,他从不敢将这心事引燃,从不敢流露一丝一毫,但也许,不破不立,揭开此事,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可能,如果如果能有一次回头的机会,他会选择试一试吗

会吗这漫漫长夜,每往前推进一分,便离死期近了一分,人之将死,都是妄想罢了

长夜漫漫,承明殿寝殿的龙榻上,皇帝却似不知疲倦,他并非热衷风月之人,是故他年已弱冠,后宫妃嫔众多,这些年来,独独冯贵妃一人,曾怀有身孕,所谓男女之事,不过就是那般,他原是如此想,可今夜,却有些出乎意料地疯狂了。

原要温柔体贴一些,好好怜惜身下的女子,不要叫她怕了他,好在日后与她缱绻情浓,可当他真正搂着怀中这具柔若无骨的身子,将她压倒在锦褥间,却是纵情尽兴,难以自持,怎会如此甜美,他拥抱着她,都觉她合该是天生为他而生,无一处不与他相契。

紧绷的身体,暂时松弛下来,皇帝原要轻拂开她面上凌乱的发丝汗水,深深吻她,可却见她虽是双颊潮红、眼尾妩然,一双眸子却是泠泠地望着他,皇帝一怔,欲继续低首吻她,她却在今夜第一次逆他心意、避了开去,皇帝愣了片刻,反应过来,扬声唤道“赵东林”

赵东林人候在隔扇外,闻声略略推开隔扇,垂首恭声道“奴婢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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